缄默格言 第3章 少年

少年只感觉自己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没有恼人的梦境，只有一片恬静。

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他睁开眼，看见一片黑暗。

少年对此习以为常，下层区线路传输不稳定，路灯熄灭是常有的事。

他似乎忘记自己为什么会昏迷，慢吞吞地用细弱的手臂撑起上半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努力了半天，下半身怎么也使不上力。

怎么回事？！

少年煞白的脸色“唰”得一下变得灰败，颤抖着嘴唇伸出手去够自己的右腿。

手指一碰，空荡荡的裤管向下塌陷出一个凹坑，他脸上的表情陡然凝固了。

“你好，请问你是谁？”

一道女声在背后响起，他无暇顾及，一把挽起自己的裤脚，露出被锈蚀殆尽的两条假肢。

我的腿！我的腿没有了？！

瘦弱的脊骨猛然绷紧成一张弓，后颈处发黑的伤口颜色似乎变得更深了，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借着傻大个的火焰，所有人都看见了这道伤口。

米亚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顿时溢满了心疼，就连一向喜欢说话的米莉也沉默下来，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

女人抿了抿嘴，向队友打手势示意警戒，慢慢靠近少年。

玄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木着一张脸站在旁边，气流如水般在指缝间流动。

“你好，请问……”

女人放柔了声音，拿出平时哄傻大个的态度，再度出声。

她的右手搭在刀柄上，微风吹起了她高高扎起的马尾，露出雪白的后颈，身后，米亚的手指延伸出一条细白的线，如蛇般蜿蜒爬向少年。

可少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仓皇地去摸另一条腿，同样只摸到了干瘪的裤管。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假肢不见了？

一个名词在脑中油然而生——“大静谧”。

他的假肢被黑潮侵蚀了。

空茫茫的大脑像是终于开了机，大量的知识与记忆涌入，耳旁随之响起剧烈的耳鸣声，少年忍不住低下头，双手死死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发出痛苦的低吟。

风刮得更大了，女人搭在刀柄上的手也猛得握紧，原本柔和的眼神陡然锐利，死死盯着背对他们的少年。

天残不会被维度黑潮吞食，相反，接触过维度黑潮的天残会获得各种各样的能力。

刚获得能力的他们极不稳定，仿佛一枚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炸弹，任何一点细微的刺激都有可能让他们失控。

一幕幕梦魇在少年脑中闪过，飞船、图书馆、人群、黑暗……

这些场景熟悉又陌生。

他夜夜被梦魇困扰，睡不得好觉，又万般确信自己从没经历过这些事情。

他只记得，自己是偷渡到k-173的偷渡客的孩子，在自己记事之前，双亲就已经死去，变成了孤儿。

一个孤儿，还是个天残。

他只能苟且偷生，靠自己孱弱的外表骗取一些同情心，艰难地活下去。

可天生没有双腿的他得到的歧视比怜悯更多，他不死心，试图接上义体，让自己重新站起来，尝试多次，除了得到后颈发黑的伤口外，什么也没有。

无法接上义体，他淘来早就被人类淘汰的外骨骼制作图纸，拼拼凑凑做了两条假肢，终于站了起来。

但现在，他的假肢没有了。

少年的心也跟着干瘪的裤管塌陷，灰绿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腿。

很明显，黑潮降临，k-173也不复存在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难得茫然起来。

身后，许久未得到回应的女人有些心急，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极其轻柔：“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

少年手指猛得捏紧，微风吹起他半长的披肩灰发，高频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他勉强从一片混乱的大脑中搜刮到一个词——“清洁工”。

他当然知道清洁工是什么，从脑中混乱的记忆里，他还知道更多。

维度黑潮能吞食人类的生命，唯独无法吞食天残的生命，不仅如此，从维度黑潮内活下来的天残会获得特殊能力。

少年敛下眼睑，沉默不语。

但这不是自己这个下层区天残应该知道的事情。

少年的身体猛然瑟缩成一团，仿若一只受惊的幼鸟，纤瘦的手臂在地上划拉，费力挪动自己的身体。

他一边狼狈逃离，一边慌张地大喊：“别过来！离我远一点！”

见此情景，暗中警戒的女人松开握着刀柄的手，米莉则紧紧抱住米亚的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似乎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别怕，我在。

米亚垂下浓密的眼睫，抬起左手抚摸米莉的侧脸，试图将自己温热的体温传递给共生的亲人。

“你别怕，我们是隶属联盟的清洁工小队，我们是来救你的。”

女人赶紧后退两步，让出一片安全的空间。

走近了她才发现，少年后颈的伤口不是一次两次尝试连接义体就能留下的，必然是经过了数十次尝试，直到整条脊髓都失去了连接活性。

天残无法连接义体，不代表不能使用人类科技，他们仍可以短暂连接外部设备。

然而，无论是连接外部设备，还是连接义体，都需要脊髓拥有连接活性。科学家推测，天残之所以无法改装义体，就是因为其脊髓连接活性太低，不足以支撑义体所需。

“救我？……”听到联盟二字，少年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喃喃重复了一句女人的话。

女人见状，心头一喜：“对，我们是以勒什区'黑潮研究所'下属的第二十三小队，负责k-173星大静谧之后的清扫救援工作。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我的工牌给你看。”

联盟所有研究所的工牌都拥有独一无二的防伪标识，基本无人能窃取仿照。联盟所有公民在义务教育期间，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辨别研究所的防伪标识。

人类的繁荣建于科技革命之上，因此，联盟研究所的权限很高，只要出示工牌，就可以以“研究”的名义，让联盟公民配合其行动。

为了避免研究所成员滥用权限，联盟教导公民在配合前应查看工牌防伪标识。每查看一次防伪标识，就会留下一条信息上传到主机，工牌所属人必须定期对每一条访问记录进行解释核实。

听到女人这么说，少年停止挪动身体，瑟缩在黑暗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抬高声音，像是给自己壮胆：“那你把工牌丢过来！”

女人心头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对方这么说，就代表开始信任他们。

于是，她又后退两步，表明自己没有恶意，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工牌丢向少年：“我叫乔延，这是我的工牌。”

“啪嗒”，工牌落到少年不远处，一条纤细到一只手就能掰断的手臂“咻”得一下从阴影里伸出，一把抓住工牌，迅速缩回黑暗里。

又是一阵沉默。

傻大个兢兢业业地充当着人形照明器，罕见地没有说话，湖蓝色的眼睛盯着少年脖颈上的伤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乔延皱起浓密的眉毛，与米亚对视一眼，玄清站在最远处，无聚焦的眼睛看向少年所在的位置，微微抿起了嘴。

少年把工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拖延时间理清自己杂乱的大脑。

据他所知，k-173的天残只有自己一个，自己大概是唯一的幸存者。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获得了什么能力，但依联盟对天残的管控政策，不可能放任他去其他星球安稳生活。

而且……

少年浓密的睫毛颤抖了两下。

可能是因为多年少眠，他记忆力不是很好，即便如此他也清楚，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许多没来由的知识，不是自己这个黑户身份应该知道的事情。

因此，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地方，让他有机会慢慢弄清自己是谁。

一份粗浅的计划渐渐在脑中成型，少年咬了咬嘴唇，慢慢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向小队众人。

“你，你好。”少年磕磕绊绊地说，嗓音虚弱，脸白得像张纸，像是随时会昏过去。

乔延用余光扫了眼少年干瘪的裤管，蹲下身平视对方，温柔一笑：“你好，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了。”少年摇了摇头，向她伸出手，“那个……你的工牌……”

见少年终于肯跟自己接触，乔延松了好大一口气，起身向前两步，却看见少年又往后缩了一下，立马停下。

少年也发现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咬了咬嘴唇：“抱，抱歉。”

随后用纤细的手臂撑起身体，费力向乔延挪动一段距离，再次伸出手：“你的工牌，谢谢。”

看着少年孱弱可怜的模样，乔延心都快软成了一滩水，努力把自己高大的身子缩了又缩，蹲在少年面前，微笑着接过自己的工牌：“没事，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已经安全了。”

听到自己已经安全了，少年长舒一口气，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诶！你没事吧？！”乔延眼疾手快，一把捞过少年瘫软的身体，拢入怀中才发现少年的身子纤瘦得简直不像样。

米亚跟着上前两步，米莉的声音响起：“让我看看。”

乔延让出一个位置，米莉飘到少年身边，简单检查了少年的脉搏和呼吸。

乔延看不到米莉，只能满脸担忧地站在一旁。

少顷，米莉说：“他太累，所以才晕过去了，得赶快带回基地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