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顾灵均便得知伍嘉祐由于丧仆之痛兴致尽失,即日就要打道回府。他与灵犀也告别了猎户,踏上去荆州的路途。
从浔阳到荆州尽是水路,二人乘船而去,在四通八达的水面上晃晃荡荡,一去便是半月。
这半月里天气逐渐由暖和转成炎热,顾灵均深刻感受到春夏之交的变化,在一次靠岸时置办了轻薄的夏衫,灵犀也换上了更轻便的僧袍。
顾灵均每日入夜都会做梦,梦到的尽是独孤昼生前的事情,如走马灯般连贯详细,他甚至能在梦中感受到独孤昼的情绪。
灵犀靠着船篷低声道:“盖因顾公子已经介入独孤公子的因果,所以能够梦见他的前尘往事。”
顾灵均抱着独孤昼的手臂,他自己怕热,独孤昼身上总是冰冰凉凉,入夏以后便常常靠着他。
独孤昼在船上很少说话,顾灵均猜想他也许是在思索重新回到脑海中的记忆,产生了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受。
童年时代幸福与否对一个人长大以后至关重要,顾灵均从小到大都开开心心的,最大的烦恼就是读不来书。
这种烦恼对于年幼丧母的独孤昼来说显然不值一提,独孤昼童年的开端是痛苦的,却因遇到了萧观南而改变命运,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幸福。
顾灵均拼凑起每一日的梦境,得以窥见独孤昼遇到萧观南以后的生活。
独孤昼成了萧观南的义子,这位崇佛尚道的皇帝在朝会上宣布了此事,加封其为长乐郡公。
群臣从封地之名看出陛下对义子的偏爱,与失去爱子的痛苦,“长乐”的寓意极好,尤其是对还未总角的稚童而言。
镇国将军独孤阳对此事并无异议,他有出色的长子作为继承人,无所谓向来与自己不亲厚的次子是否陪在身边。
在南朝为质多年的圣上本就身体欠佳,丧子之痛让他哀毁过度,若是独孤昼的陪伴能让他减缓悲恸,自然于公于私都有益处。
再说了,圣上以慈悲重情闻名,独孤昼能得到他的青睐,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还怕被亏待不成?
独孤阳所思所想一一应验,萧观南对独孤昼视如己出,他在朝会后还抱着独孤昼去探望了发妻潘皇后。
潘皇后是南人,入梁以后不适应北地的水土气候,请尽名医身体也不见起色,一直断断续续病着,极少抛头露面。
思及孩童体弱,萧观南担心独孤昼被过了病气,是以只在帘幕之外与潘皇后讲话。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被萧观南抱在怀里的独孤昼不敢乱动,他好奇地向里望去,想知道传闻中貌若无盐的皇后是不是真的很丑,视线却被层层纱幔阻隔。
潘皇后虚弱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萧郎,你来了。”
独孤昼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就像真丝材质的衣服,脆弱到一碰就容易勾丝损坏。他自己的袖口便不小心刮坏了一处,还不敢告诉义父。
“我带小朝光来看你。”萧观南面对发妻时并没有用“朕”这个字眼,而是用了“我”的自称,语气轻松如同寻常夫妇闲话。
“好孩子。”潘皇后语调温柔,她轻咳两声,吩咐侍女取来礼物,“玉娥,去拿那条南红念珠来。”
站在一旁的侍女闻言称是,端来一个精致华美的木匣,萧观南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条水色极好的南红玛瑙念珠,在独孤昼的脖颈上绕了两圈。
“南红又称赤玉,乃是佛教七宝之一,说明你义母喜欢你。”萧观南理好独孤昼脖颈上的珠串,温声道。
“多谢义母。”独孤昼摸着润泽的念珠。
“你的袖口怎么了?”萧观南终究还是发现了独孤昼袖口的勾丝,他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抬起。
“……不小心弄坏了。”独孤昼羞愧地低下头,真丝造价昂贵,连他亡母生前的衣橱里也没几件,自己没穿多久便致其损坏,实在是心虚不已。
意料之中的责备并没有到来,萧观南只是用手指摸了摸袖口勾丝的地方,偏头吻了一下独孤昼的脸颊。
“不妨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用过昼饭,再差人为你裁一件。”
他抱着独孤昼离开了椒房殿。
顾灵均发觉二人几乎整日都待在一处,实在没有他现身与独孤昼讲话的机会,便默不作声地观察,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萧观南对独孤昼视如己出,好到让时人怀疑他要立他为太子。
萧观南追封了独孤昼的亡母,并从私库出资,派遣使者将其母的尸骨送回建康安葬。
他特地写信给出身南朝世家的挚友谢述之,询问独孤昼亡母身份之事。
谢述之调查以后回信告知,独孤昼亡母乃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堂姐,长相、年纪、喜好皆能一一对上。
她在衣冠南渡之际的战火中下落不明,谢家已为她立下衣冠冢,还供奉了她的牌位。
独孤昼听萧观南念完远方来信,不禁以袖拭泪,他轻声问:“我阿娘说,她在建康的宅邸‘堂前飞燕子,梁上画鸳鸯’,阿耶可以告诉我果真如此么?”
萧观南用手轻轻拍了拍独孤昼的后背,他拿出手帕为义子擦掉脸颊上的泪痕,耐心解释:“叙白乃是我的至交好友,阿耶在南朝为质时,多次拜访过谢家。”
他说,每到万物复苏的春日,谢家屋檐下会飞来尾似剪刀的燕子筑巢,房梁上不仅雕了活灵活现的鸳鸯,还有寓意美满的草木虫鱼。
漂泊异乡的亡灵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独孤昼的愿望也得以实现。萧观南不会因为他年纪小就忽视他的诉求,也不会因为事情麻烦便置之不理。
萧观南从豪门望族中挑选了一批与独孤昼年纪相仿的孩童,让他们到宫中与独孤昼一同读书进学。
他本人也会时不时亲临学府,为众人讲经,或是考校他们的学问。若是对答如流,还会赏赐文房好物。为了得到义父的青睐,独孤昼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待独孤昼长到十二岁,萧观南封他武职,让他随生父到边关历练,三年寒来暑往,独孤昼立下赫赫战功,也长成了打马而过会引得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少年。
萧观南在他十五岁生辰这一日,赐他飞将军李广的灵宝弓,举行盛大的受戒仪式,这让满朝文武对萧观南要立他为储君的猜测更加有把握。
圣上受菩萨戒,禁食酒肉,过午不食,不近女色,自然也不会再有子嗣。这些年潘皇后的身体依旧不见起色,萧观南持《药师经》,为其斋戒祈祷,也只能让她的状况不再恶化。
他与发妻伉俪情深,此举显然是以对方身体为重,不愿让她再受生产之苦。若是要立义子为储,一切便解释得通了。
独孤昼十五岁生辰那一日,在万众瞩目之下穿过漫天花雨,跪在萧观南面前,双手接过价值连城的灵宝弓。
萧观南为受戒仪式盛装打扮,他今日穿着一袭金色法衣,乌黑长发挽起,饰以金玉发冠,颈上缀着佛教七宝制成的项链。
“洛阳有童谣称:‘北梁有双璧,初弦与朝光,初弦镇西凉,朝光平东夷。’”他将灵宝弓双手递给独孤昼,“这把弓合该是属于你的。”
“臣独孤昼谢主隆恩。”身姿挺拔的俊美少年双膝跪地,接过了那把刻着自己小字的宝弓。
独孤昼的父兄自然也在受邀观礼的范围之内,独孤阳对次子得到陛下的厚爱一谢再谢,态度万分谦恭。
独孤夜则在仪式以后,在紫藤花盛放的长廊下,对独孤昼说了一席话。
顾灵均闻着紫藤萝浓郁的香气,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与独孤昼离家的春夜,顾府长廊两侧的海棠好梦正酣,如今已是炎炎夏日,明艳动人的春花恐怕凋零成泥了吧。
“阿昼,你终究姓独孤,而非姓萧,终究是胡人,而非汉人。”俊朗的青年将军面露忧色,“即使你与曦景太子同岁,也终究不是曦景太子。”
曦景太子乃是萧观南夭折的孩子的封号,独孤昼知道兄长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与君主过于亲近,别忘却了自己外臣的身份。
“阿耶不是那样的人。”背着灵宝弓的独孤昼反驳道,“我是我,曦景太子是曦景太子,他并没有把我当成谁的影子。”
顾灵均当然知道独孤夜的言外之意是什么,无非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古往今来多的是“朝承恩,暮赐死”之事,他在担心独孤昼会于这段情同父子的关系里受到伤害。
独孤昼和萧观南日日相对,自然知晓他的性情与为人,在他眼中萧观南是天底下最美善、最可亲的人,一个人若是连虫子都不舍得碾死,又怎么会对至亲不利?
他是仪态优雅的赛鹤郎君,他是恪守戒律的萧家菩萨,他是深受爱戴的帝王,剥去重重对外的身份,萧观南比独孤阳更像独孤昼的父亲……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占据了母亲的位置。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很快不欢而散,顾灵均跟在独孤昼身后若有所思,他本想现身安慰两句,寻找义子的萧观南又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不知为何,当夜独孤昼开始高烧不退,甚至还噩梦不断。萧观南担忧不已,请了御医诊治也没有头绪,他亲手给独孤昼喂药,又禁食三日诵经为独孤昼祈祷。
他甚至试了曾经对亡子起作用的南朝土方——叫魂术。民间传言,未成人的孩童若去偏僻破旧之地或者阴气聚集之处便容易掉魂。
人有三魂七魄,魂魄不全便会高烧不退,若是失魂过久,可能会痴傻甚至死亡。当年在南朝为质时,潘皇后正用此法治好了曦景太子的夜惊。
萧观南且用瓷碗盛了一碗清水,再差宫人从御膳房取了三根银筷,围绕着独孤昼转了三圈,又让他呼一口气,再将银筷放在室外的水碗中。
银筷没有立起,也证明不是掉魂。可萧观南才发觉现在未过午时,不符合使用叫魂术的时辰,便收了碗筷,等午时过了再做打算。
顾灵均在独孤昼的房间里站了三天,独孤昼此时依然在发烧,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甚至因高热偶尔会说几句顾灵均听不懂的胡话。
他发觉独孤昼的嘴巴里似乎含着什么,正是那东西让他难以呼吸。
顾灵均走近细看,轻轻用手抵住独孤昼的下颚,让他自然张嘴。
他的舌下果然有异物!
顾灵均皱着眉,捏着异物露出的一小部分,将它从独孤昼的舌下抽出来。等异物露出全貌,顾灵均才发觉它竟是一条拇指大小的黑鱼。
黑鱼的身体冰冷而滑腻,它身上并无鳞片,鱼唇之内还有锋利的牙齿。按常理而言,一条鱼没有表情,可顾灵均竟然从它脸上看出了嘲讽。
黑鱼口吐人言:“想不到我堂堂梦魇鱼竟然被一个生魂发现了,你不怕我让你在梦中迷失,再也没办法出去?”
顾灵均撇了撇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但是希望你赶紧离开他的身体。”
黑鱼发出一声嗤笑,掉头一口咬在顾灵均的手指,顾灵均只觉手指剧痛,顿时血流如注,将黑鱼往地上一扔。
黑鱼并未落地,在空中行动如在水中一般自如,直直撞向顾灵均的胸口,不料一道白光闪过,惨叫一声、消失不见的竟然是黑鱼。
顾灵均摸向自己胸口的玉质长命锁,喃喃道:“……我娘求来的长命锁居然真的有用?”
不再被梦魇鱼困扰的独孤昼幽幽转醒,他与顾灵均四目相对,二人正打算开口说话,不料却被萧观南的脚步声打断。
顾灵均忍不住在心里大喊:老丈人,我和你是真的八字不合!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黑鱼咬过的手指仍然在流血。独孤昼握住他的手掌,将受伤的食指含入口中,顾灵均只觉伤口一阵冰凉酥麻,再收回手时便痊愈了。
“你十五岁那年原本是怎么治好的?”
“我在梦里杀了那条黑鱼,自己也差点死在梦里。”独孤昼自然而然地将一只手藏在身后,发觉顾灵均并没有注意他的动作,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顾灵均欣慰道:“我终究是能帮上一点忙了,可以让你少吃些苦头。”
站在篷外与船家交谈的灵犀走了进来,他对二人道:“我们已到江陵了。”
江陵乃是卓子衿的故乡,也是他在信中与灵犀约定的地方。顾灵均认为卓子衿行为莫测,灵犀与他们一起才有照应,恰好又顺路,便决定与灵犀一同处理此事。
如今已是草木丰茂、蝉鸣渐起的初夏时节,顾灵均也离家两个多月了。
作者有话说:阿耶就是父亲的口语,比如《木兰辞》的“爷娘闻女来”,爷在古代有父亲的意思,阿耶就是阿爷/阿爹,独孤昼这样叫是萧观南认可的,因为更亲近。
佛家七宝是佛教中被认可的七种珍宝,有几种不同的说法,包括金、银、玛瑙啥的。
曦景太子的曦景也是阳光的意思,朝光也是阳光、太阳的意思。
水中立筷是民间叫魂术的一种,若三根筷子立起则代表此人中邪掉魂,要做仪式到筷子倒为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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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