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这番夜探,除了发现慧通方丈晚上偷偷开小灶以外,并无其他异常。
顾灵均推测慧通方丈根本不是僧人,就是个剃了光头的江湖骗子,无非是通过撒谎博取过路人的同情,好让过路人捐赠财物。
只是他对待众人态度热情,还说今天要下山采买食材以斋饭款待大家,还是看破不说破吧。
翌日清晨,太阳升起以后,伍嘉祐便让仆从跟随慧通方丈下山采买,自己与灵犀对弈起来。
二人在十九道里周转,皆是四平八稳的棋路,顾灵均看得直打瞌睡,正准备在心中与独孤昼闲扯两句。
一个须发皆白的樵夫从外头急急忙忙闯入寺中,对众人喊道:“诸位还是快逃命吧!”
三人齐齐往向来人。
顾灵均疑惑发问:“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夫常来这山中砍柴,这寺庙早已荒废已久,并无僧人。”樵夫面露惧色,“方才我在山间看到吊睛大虫食人,之后那大虫又披上人皮化作个和尚样,独自往山下去了。”
伍嘉祐惊讶地睁大眼:“……老人家,你说的那个被吃的人,是不是高高大大的?”
樵夫连忙点头:“对对,就是高高大大的,诸位还是趁虎精没回来赶紧逃命吧!”
伍嘉祐一时悲从中来:“我那仆从跟了我十五年,一路上都忠心耿耿地服侍我,谁知竟然命丧虎口……”
他以袖拭泪:“此仇不报非君子,我怎能坐视虎精继续吃人?”
灵犀只好出言宽慰他的悲痛之情。
顾灵均心说,确实忠心耿耿,都服侍到床上去了!
他对独孤昼说:“这回是我想错了,若要处置这只虎精,你可有把握?”
独孤昼平静道:“若他没有其他帮手,在夜间我有把握应付。”
“我就知道朝光最厉害了,不过我也有我的办法,毕竟还有伍嘉祐在场,你不方便出来。”
顾灵均胸有成竹:“伍兄莫急,我倒是有一计。”
慧通方丈赶在用昼饭的时间前回来了,他背着采买好的食材踏入寺中,洁白的胡须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顾灵均双手接过他背上装满食材的竹篓,满脸忧心忡忡:“方丈,大事不好了!”
灵犀站在井边,也是一脸凝重。
两人都在,还有一个人不见了,慧通方丈心中疑窦丛生:“伍施主去何处了?”
“伍兄不小心掉进了井里。”顾灵均拉着慧通方丈的手臂走到井边,“我与灵犀正在商量如何把他捞起来。”
就在慧通方丈探身看向井中之际,顾灵均与灵犀对视一眼,抬起慧通方丈的身体,将他推进井中。
慧通方丈才知有诈,可惜已经为时已晚。他落在井底,即刻化为原型,一只吊睛白额大虫在井底不断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双眼死死盯着井口的顾灵均与灵犀,胡须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顾灵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伍兄,你可以有仇报仇了。”
躲藏多时的伍嘉祐拖着一竹篮的石头走到井边,他双手搬起一块巨石狠狠掷向井底:“你这恶虎,我要你偿命!”
大虫在狭窄的井底避无可避,被巨石砸得惨叫一声,迎接它的却是落石如雨,山石砸在虎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待竹篮中的山石尽数扔完,井中也不再有动静了。顾灵均探头去看,发现那大虫身上伤痕累累,嘴角吐着血水,不死也半残了,就算侥幸存活,也逃不过饿死的结局。
“既然此间事了,我们还是快些下山吧。”顾灵均建议道,“不然怕夜长梦多,谁知道这山里还有什么,连樵夫都不敢宿在山里。”
三人连忙收拾行囊下山了,伍嘉祐还沉浸在失去爱仆的痛苦之中,加上他还背着行囊,顾灵均和灵犀也不愿出言让他走快些。
这脚程一慢,快走到山脚时便是日落西沉。他们忙着下山,谁知听得一声大喝,一位年轻猎户躲在旁边的树丛里,让众人别走路中间。
“这山里有老虎,路上我已布置了陷阱,还请各位避让。”猎人攀上树干,躲在树上提醒道,“你们没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吗?马上就要来了。”
三人凝神细听,发现果然如猎户所说,脚步声与吵闹声越来越近,连忙一同爬上树,观察路上的情况。
须臾功夫,如血般鲜红的残阳之下,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远方走来,由于人数过多,激起一层扬尘,连大地都在震颤。
其中有男有女,有僧有道,有优有伶,皆是双眼黯淡无光,面无表情,身躯如同雕像般僵硬。他们走到陷阱前齐齐停步,仿佛察觉了前方的危险。
这一群行为举止诡异无比的人们突然大喊,声音凄厉,直冲云霄,惊起一群黑鸦:“他们杀了和尚!又想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想杀将军!”
“他们杀了和尚!又想杀将军!”
如此高喊过三声,山路上的陷阱纷纷触发,却没有伤到其中任何一个人。排除前方危险以后,他们浩浩荡荡地转身离去。
猎户愤愤不平:“这群伥鬼又来坏事!”
顾灵均听得毛骨悚然,原来伥竟然是真实存在的。传言被老虎吃掉的人会变成伥,从此以后帮助老虎危害一方。这虎将军拥有这么多伥鬼,也不知究竟吃了多少人。
猎户从树上跳下,重新布置了杀虎的陷阱机关,随后又爬上树梢,等待虎将军的到来。
片刻后,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走来,它以为前方的危险已经被忠心耿耿的伥鬼扫清,便大摇大摆地走在山路上。
不料它先被弩箭射中面部,发出一声哀嚎,又失足落进猎户挖好的大坑中,被坑中尖利的竹刺扎到肠穿肚烂,很快没了声息。
身后浩浩荡荡的那群伥鬼围在陷阱边缘大喊:“是谁杀了我们的将军!”
众人不敢作声,生怕被伥鬼发现,他们在树上待到月上中天,伥鬼也不离去,反而疯狂地一遍一遍重复这样的话语。
顾灵均实在受不了了,他索性朝陷阱边的伥鬼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蠢货,都别给老虎哭丧了!现今我们帮你们报了杀身之仇,你们居然还要给老虎叫冤?”
伥鬼闻言陷入沉默,转动僵硬的脑袋面面相觑,许久后才喃喃自语:“原来将军是老虎吗?”
他们无神的双眼里逐渐恢复了神采,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向顾灵均拱手道谢。
“多谢公子提点。”
“感谢恩公点拨。”
男女老少七嘴八舌,吵得众人耳边嗡嗡,只是每道一声谢,伥鬼群中便会少一号人,到最后整个人群都消失不见。
顾灵均爬下地,疑惑发问:“……怎么都不见了?”
灵犀解释道:“他们超生去了。”
猎户用力拍了拍顾灵均的肩膀:“伥鬼我见多了,能将伥鬼骂走的,阁下还是第一个。”
伍嘉祐望着陷阱中体无完肤的虎尸,只觉得恍若梦中,他看见顾灵均身后的独孤昼,惊叫一声:“怎么多了一个人!”
顾灵均回头望向独孤昼,只好随口解释:“这是我的仆从,先前我们吵架,我就丢下他跑了,如今他才追上来。”
伍嘉祐看看独孤昼,又看看顾灵均,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如此。”
顾灵均无奈,这家伙不会以己度人认为他们是那种关系吧。
一行人决定等天亮后再启程,便随猎户到他家中歇脚。
猎户家中空间狭窄,众人只好围着火堆靠墙而坐,分食了猎户用梅干菜煨的野猪肉,灵犀喝了猎户早上剩下的小米粥。
一听是野猪肉,最爱吃肉的顾灵均想起先前在碧螺山的事情,反而兴致缺缺。
“我快困死了。”他靠着独孤昼嘟囔道,只觉眼皮沉重,一下便睡了过去。
独孤昼照旧搂着他,望着火堆不知在思考什么。
这回又是什么时候?顾灵均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一个身形清瘦的男子正在伏案用宣笔写着什么。
此人宽袍广袖,身上的白袍乃是顾灵均从未见过的形制,中间以带暗纹的宽腰带束起,一头精心打理过的乌发丰沛而富有光泽,从身后看真是沈腰潘鬓,传闻中的“楚王好细腰”也不过如此。
究竟是何方神圣?顾灵均绕到他面前打量,一时竟忘了呼吸,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这男子不到而立之年,一身缟素,从秀美的眉眼到笔挺的鼻子,乃至颜色偏浅的薄唇,都长得恰到好处,挑不出一丝差错。
他神情认真,垂眼注视着面前的纸张,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苍白的面庞,与眉宇间的三分病气,不仅没有让他的美貌衰减,反而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身姿优美的病鹤,叫人我见犹怜。
顾灵均注视着他握笔的右手,他手腕上挂着一串绿度母念珠,墨绿的珠串衬得他皮肤苍白,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遥相呼应。
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顾灵均凑近去看他笔下的内容,发现他正在写的文章是《威帝忏悔文》。
答案呼之欲出,北梁皇帝、赛鹤郎君萧观南,原来他真的和独孤昼有关系。《北梁书》上写高车族首领是贺兰家,可顾灵均分明在上回的梦里得知高车族将领是独孤家。
《北梁书》记载了贺兰雪带着年幼的儿子回到离原,却丝毫没有提到她的丈夫,只随便提了一句她的儿子从独孤改姓贺兰。
整个独孤家如同被刻意抹掉一般,到底为何史官对独孤家讳莫如深?
顾灵均带着一肚子疑问,站得离那位名不虚传的赛鹤郎君远远的,他能感受到萧观南身上的悲伤,毕竟丧子之痛超乎寻常。
萧观南品貌绝佳,历代史家对他的评价离不开“慈悲”“重情”二词,一直被视为名士风流的模范。
然而顾灵均见了他本人以后,虽然也被他的美貌震撼,但是却生不出任何亲近之心。具体的原因,顾灵均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怕。
当然,顾灵均不会真觉得萧观南有什么问题,他将这种错觉归结为自己的问题,恐怕自己和萧观南实在不投缘,八字相冲、生肖不合云云。
终于,梦境的主角独孤昼跟在父兄身后走进了大殿,他今天是汉人打扮,显然是不习惯长长的衣袖,偷偷用手将袖子挽起。
独孤夜见弟弟乱来,用眼神示意他将袖子弄好。独孤昼见状委屈地撇了撇嘴巴,又将长长的袖子弄了下来。
三人一齐向萧观南行礼,随后独孤阳介绍道:“这是我的大儿子独孤夜,今年十三。”
独孤夜再行一礼:“独孤夜见过陛下。”
萧观南在他们走进大殿的时候便搁置了宣笔,专心致志地望着他的新臣,他唇角带笑,态度随和,让众人如沐春风。
独孤阳对长子的表现十分满意,他随即道:“这是我不成器的小儿子独孤昼,如今才六岁。”
独孤昼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和父亲置气,他出列行礼:“独孤昼见过陛下。”
“六岁?”萧观南显然对这个年龄十分敏感,他长叹一声,秀美的双眉蹙起,眼底隐有泪光闪烁,“朕早夭的儿子,再过五日便六岁了……”
他收敛了愁容,强颜欢笑:“不说这些了,爱卿的两位儿子可曾有字?”
独孤阳如实答道:“未曾有,我们高车族不取字。”
萧观南思忖片刻:“不如朕来为你们取字?你们兄弟二人的名字一为夜一为昼,月率黑夜,日率白昼,不若就叫初弦与朝光吧。”
“朕相信你们长成以后,会是大梁的日月双璧,镇得江山万万年。”
顾灵均心想:原来独孤昼的字是这样来的,这个寓意倒是不错。
独孤兄弟又行一礼:“多谢陛下赐字。”
正当独孤阳准备带儿子离去的时候,萧观南又开口说话了。
“爱卿留步,朕与小朝光甚是有缘,可否让他陪朕闲谈两句?”
独孤阳闻言先带独孤夜退到殿外,只留独孤昼在殿上,好在这孩子不胆小也不露怯,表现不卑不亢。
“小朝光。”萧观南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他走路的姿态优雅如鹤,同赛鹤的传言完全相合。
他走到独孤昼身边,双手将年幼的独孤昼抱在怀里,独孤昼年纪虽小,母亲去世以后很久已经没有被这样抱起过了,一时不禁有些恍惚。
“你愿意当我的义子吗?”萧观南的语气温柔如同祈求。
独孤昼愣住了。
眼前这个人和他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高车族多的是雄壮魁梧的猛士,连老弱妇孺都勇武过人,草原上不会有这样的人。
萧观南和他母亲是一样的人,他们一样的易碎,穿着陌生而端庄的袍服,说着温文尔雅的语言,点着馥郁别致的熏香。
独孤昼在萧观南的衣领上闻到了“南朝遗梦”的香味,他用手臂搂住萧观南的脖颈,鼻子酸涩,几乎要哭出来。
“……我愿意。”被萧观南抱在怀里的孩子轻声道。
顾灵均不禁瞠目结舌,原来萧观南和独孤昼居然是义父子,难怪独孤昼之前什么都不记得还会为他说话,还将《威帝宝忏》的来由记得那样清楚。
作者有话说:琉璃寺的故事灵感来源于《太平广记》收录的一则小故事,“镇得江山万万年”来源于明朝皇帝朱厚照写的打油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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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琉璃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