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之地可西上巴蜀,东下吴越,向北溯汉水而至豫陕,经洞庭湖南达湘桂,故有九省通衢之称。
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让此处客商云集,热闹非凡,顾灵均从前以为陶阳城昌江的码头已足够繁荣,今日见到长江才知,昌江果然不过是其支流。
“朝光,这个真的很好吃。”顾灵均咬了一口用油纸包好的三鲜豆皮,说话含糊不清,“你不吃太可惜了。”
三鲜豆皮乃是当地过早特色,色泽金黄透亮,皮薄软润爽口,内馅以糯米、鲜肉、鲜蛋、鲜菇制成,滋味鲜美。早餐铺现煎出炉,可谓是香气扑鼻。
“现在是早上,人多眼杂。”独孤昼自然也明白顾灵均想与自己分享的好意,只是奈何现状不许。
“没关系,待到此间事了,我们到了潇湘,我再请你喝酒。”顾灵均笑容满面,显然心情不错。
“这位师父,请问您的法号可是灵犀?”一位总角童子蹦蹦跳跳走到桌边,认真注视着正在喝粥的灵犀。
“小僧正是灵犀。”灵犀放下粥碗,回以充满探寻的眼神。
“有位年轻公子托我带话给您,说是‘今夜子时,城北荒庙’。”总角童子口齿清晰,彬彬有礼,说完这番话便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会是他吗?”顾灵均拿着没吃完的豆皮。
“是他。”灵犀长叹一声,面露郁色,望着眼前喝了一半的热粥。
“灵犀,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你当初收留他,无非是出于一片善心,谁知道会发生后来的事情……”顾灵均只好出言宽慰。
“识人不明,小僧也难辞其咎。”灵犀无奈答道。
离子时尚有大半日,他们寻到落脚的客栈,灵犀便不再说话,靠着用绸布包好的禅杖打坐。
顾灵均与独孤昼在客栈一层的八仙桌相对而坐,初夏午后的日光炎炎,故此特地寻了角落里晒不到太阳的位置。
他点了两碗冰镇桂花赤豆汤,与独孤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谈及卓子衿的事情,顾灵均不禁一阵担忧:“我倒是不担心他会对灵犀不利,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害了其他人……”
“那夜在碧螺山,灵犀曾言他乃是借尸还魂,一切便解释得通了。”独孤昼注视着漂在汤面上的金桂碎,“壮年自杀而死会化为厉鬼,心智已被恶念所污,所以做出何种丧心病狂之事也不稀奇。”
“心智被恶念所污?”顾灵均若有所思,“我好像明白了些许,人的心智就如我爹精心关照的鱼池一般,通常会有一定的自净能力。”
“倘若遭遇飞来横祸或重大打击,便可能遭受严重破坏,乃至无法扫除恶念,进而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独孤昼点了点头:“楚声,你悟性奇佳,不必由于落第妄自菲薄。”
他这是在夸我,顾灵均不禁喜上眉梢,心中如饮蜜酒一样甜:“五指伸出还有长短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天生我材天地考!虽然考不中举人,但是不代表我在别处不出挑。”
他补充道:“其实我踢蹴鞠也很厉害,只是没空给你表现一下!”
独孤昼忍俊不禁。
顾灵均单手托腮提议道:“朝光,你以后还是多笑一笑吧。”
“为何?”
“因为你笑起来更好看。”
荒庙子时,月黑风高。灵犀一人独行在前,顾灵均提着灯盏走在独孤昼身侧,野僻无人的郊外寂静至极,只能听到晚风吹动树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大的荒庙内漆黑一片,从外朝里看瞧不出什么,三人跨过破旧掉漆的门槛,供桌上的红烛骤然亮起。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落满灰尘的供桌上,他手上拿着一支火光摇曳的红烛,将供桌上的立好的红烛逐一点燃。
他身着一套女式茜色衫裙,面容明艳,目如蓄秋水,口若含朱丹,由于靠近明火,身上升起轻薄的水气。
顾灵均注意到他没有影子,水珠顺着他的翘头履缓缓滴落在地,地上渐渐堆积了一滩水迹。
本朝禁止狎妓的法令推动了南风的兴起,文人墨客饮酒常请男倡作陪,男伶往往外着男装,内作女服,到了地方便脱下外衫。
卓子衿这是抛却了商维祯的身躯,化为自己原本死前的模样。
灵犀望向供桌旁边被五花大绑的母子俩,面色凝重:“季青,你何苦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被捆缚的母子二人正是卓子衿宗法意义上的嫡母与嫡兄,昂贵的衣料包裹着肥硕的身躯,眼神惊恐、不停挣扎的模样颇为滑稽。
顾灵均心中升起不了任何同情,不认私生子归不认,起码要给一笔银钱打发吧,凤姐儿还要给刘姥姥路费呢。
他们在荆州这两日,也没少听说这家人的事情,什么在荒年高价卖粮还往里掺沙,做生意用假秤,就没一句好话。缺德之人,还想有好报吗?
“若不是他们家,我娘和我又怎么会落得凄惨下场?”卓子衿冷笑一声,“我那早死的便宜爹应该庆幸他坟藏得好,不然我必将其掘墓鞭尸。”
他咄咄逼人:“小师父,你说不要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可是你身边的两位公子又是谁?”
卓子衿眯起眼睛,质问掷地有声:“还是说我不可以,他们可以?”
顾灵均连忙摆手,拉着独孤昼站在一边,解释道:“卓公子,你不要误会了,我们才是一起的,灵犀和我们只是顺路而已,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独孤昼没有说话,只在顾灵均手心写下“松油”二字。
空气中有微弱的异味,顾灵均向来嗅觉灵敏,自然也是闻到了。
被绑住的胖妇人阴阳怪气道:“你和你娘一样,就知道勾引男人,连和尚都不放过!还想认祖归宗?”
卓子衿面露愠色,他跳下供桌,扬起手重重扇了那妇人一巴掌,带起的风让供桌上的红烛灭了一半。
胖妇人惨叫一声,看向卓子衿目光又恶又惧,不敢再作声。
“你以为我娘想被你男人看上?我娘耳根子软,又是家中长女,她爹娘为了救病重的小儿子,才逼她就范。”卓子衿咬牙切齿,“若是可以,我希望我不必出生,这样我娘还有活路。”
“她盼我金榜题名,认祖归宗,可是我流落风尘,万人践踏,我又怎么有脸去见她……”
灵犀无奈叹息:“季青,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若令堂得知,也不愿见你再入歧途……”
“小师父,你想渡我?可是已经晚了,为何我们不能在一切发生前相识呢?”卓子衿举起红烛,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不期待得到任何人的原谅或者怜悯,我只想要他们的命!”
“朝光!”顾灵均大喊,“他想烧了这里!”
独孤昼即刻挽弓搭箭,羽箭疾射而出,射灭了卓子衿手上的红烛。
卓子衿眼看手中红烛已灭,连忙去抓供台上还在燃烧的红烛。独孤昼又怎会让他得逞?双箭齐发射灭了两排烛火。
他见此计不成,便扑向被捆在供桌旁的母子,手掌紧紧钳住二人的脖颈,力道之大让二人面容扭曲。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与此同时,灵犀解开包裹禅杖的绸布,金光闪闪的禅杖得以露出庄严华美的真身,此为梵音寺的镇寺之宝,据传乃是达摩祖师的宝物。
他眉头紧锁,面露愁容,手持禅杖,开始念诵梵语经文。顾灵均惊讶地发现,他口中吐出的经文如丝线一般编织成金黄的长布,一层层将卓子衿包裹。
半透明状的经文如有实体般,累积起若有千钧的重量,将卓子衿紧紧压在地面上,他艳丽的脸庞上满是痛苦之色,衣裙的边缘出现深色的水迹。
侥幸逃过一劫的母子二人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对众人目露感激之色。
胖妇人连忙道:“高僧,请一定降伏了这恶鬼!我愿出白银千两充作贵寺的香火钱!”
“是啊!是啊!”她肥头大耳的儿子连连点头,“我们家愿意诚心供佛。”
独孤昼突然执起顾灵均的手指:“要借一滴你的血。”
顾灵均还没反应过来:“啊?哦,怎么借?”
他话音未落,独孤昼已咬破了他的手指,将他的血涂在箭尖,遥遥射向卓子衿的后背。
独孤昼解释道:“用通幽之体的血迹加持锐器,可以杀灭厉鬼。”
这一箭下去此事便能了结。
说时迟那时快,沾血的羽箭没有射穿卓子衿的后背,而是穿过了灵犀的右肩。
在场的众人都惊讶万分,就在独孤昼的羽箭即将射到卓子衿之时,灵犀起身挡在了卓子衿身前,这一箭独孤昼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径直射穿了他的右肩,最后钉在了庙墙上。
顾灵均瞠目结舌:“这……这……”
奄奄一息的卓子衿苦笑着膝行到灵犀身后,他双手抱住灵犀的身体,喃喃道:“小师父,你舍不得我死……因为你也对我有意,是不是?”
灵犀无力地向后倒去,他低声道:“是。”
胖妇人不满道:“除魔卫道乃是出家人的责任,你为什么不杀他?”
“既然你不愿杀,那我请这位少侠杀,若是你能杀了这恶鬼,我愿将白银千两作为酬劳。”她期盼地望向独孤昼。
独孤昼见状理都不理她,只将灵宝弓背回背上,抬起顾灵均流血的手指吮了一下。
顾灵均红着脸说:“是小伤,早就不流血了……”
卓子衿抱着灵犀道:“你又是何苦为我挡箭?是我恩将仇报毁了梵音寺……还不如就让我一了百了。”
灵犀闭上眼睛,神情虔诚:“诸天神佛在上,弟子灵犀发愿重修梵音寺,云游做足三千件善事,为卓子衿消孽……”
独孤昼上前与卓子衿一起,从行囊中取出药粉与纱布,处理了灵犀右肩上的伤口,顾灵均则负责给母子二人松绑,还趁机故意踩了几脚。
“哎哟!你踩到我脚了!”胖妇人不满地抱怨道。
“哈哈,不好意思,鄙人眼神不好,庙里又黑灯瞎火的。”顾灵均一顿胡说八道,“说到底这事和我没关系,愿意救你你就知足吧!”
母子二人不说话了,松了绑便忙不迭跑路了。
众人一通忙活,只听得外面传来鸡鸣,天就要亮了。
“咦,他怎么不见了?”顾灵均疑惑问道。
“季青如今栖身在禅杖顶端的宝珠中,从今往后我会云游四海,做足三千件善事,筹措重修大殿的费用……”灵犀手持禅杖,艰难地站起身。
顾灵均感叹道:“三千件善事?我连写三千字的文章都费劲……”
“要不这样吧,你若是到了陶阳,便找到顾家,报上我的名号,我娘一向乐善好施,捐个几百两没什么问题……”
“若有再见之日,小僧定会亲自上门感谢顾公子的相助之恩。”灵犀向顾灵均行礼。
随即他递来一张叠好的字条:“同行多日,终须一别,此乃小僧送给顾公子的临别之礼,还请顾公子独自查看,务必重视。”
“我知道,就是不给朝光看嘛,我肯定不给他看。”顾灵均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的夏夜,顾灵均与独孤昼坐在篝火旁,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打开这张字条,便从袖中拿出展开来看。
上面用俊秀的小楷写着十六个字:“幽明异路,人鬼殊途。顾家公子,好自为之。”
顾灵均挑了挑眉,将纸条丢进火堆里,心说:这秃驴怎么好意思劝别人?倒是先劝劝自己别管卓子衿啊!
独孤昼见他面色古怪,便问:“怎么了?”
顾灵均连忙转移话题:“唉,你说那卓子衿的母亲真可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为儿子取名子衿,取字季青,定是对他有所期待,谁知造化弄人……”
他小声道:“搞得我也想我娘了,不知道我离家出走,她有没有哭……会不会茶饭不思……”
独孤昼笃定道:“我会尽快让你平安回家。”
谁知顾灵均这么随口一说,晚上竟然真的梦见母亲了。
却说那厢灵犀与卓子衿也在篝火旁叙话。
卓子衿疑惑发问:“小师父,你是不是看出来了,那位顾公子,他是……”
灵犀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怕他突然得知真相,反而对自己有害,所以并没有出言告知……”
卓子衿赞同:“小师父说的是,希望那位顾公子吉人天相,能够平安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