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做了一个漫长又奇怪的梦,由许多碎片般的场景组成。
梦中有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少年,他顶着一头野草般乱糟糟的绿毛,金色的眼睫张扬地衬托着一双红棕色的眼瞳。
并不常见的特征,赫兰一下子想到了绿龙主君卡拉提。
会是他吗?
少年赤足行走于林间,蓦然间,他像是变成了一头受惊的小鹿,开始惊慌失措地逃窜,慌不择路钻进了带刺的荆棘丛中。
“你去哪?”
少年似乎听不见他的话,很快赫兰就发现了令对方如此惊惧的源头——
穿梭于幽暗密林中的两个黑衣人,一男一女,四处张望着似乎正在寻找什么。
星律教廷的御法者。赫兰认得他们身上的服饰,跟阿弥沙的很像,或许有细微的差别,但一时半会儿他也没能看出来什么。
眼前的场景忽然旋转着揉成一团,模糊得不成样子,须臾后又再次清晰起来。
还是在那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这一次赫兰听到了隐隐的抽泣声。
他回过身,见到幼年的绿龙倚在一棵被藤蔓缠绕的大树下,正捂着嘴小声呜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赫兰朝他走过去,靠近后发现少年右侧小腿被捕兽夹给夹住了。
锈迹斑斑带着钢牙利齿的铁夹凿断骨头嵌入血肉,他的小腿已然扭曲,创口暗红,其余部分则涨得发紫。
赫兰不忍再看下去,撇开视线,而后陡然一惊。
不知从何时起,浓郁的灰雾在林间弥漫开来,蒙蔽视线,连不远处的树都不可见了。
之后雾中出现一个人影,它无声无息地由远及近,向这边走来。
赫兰不由得屏住呼吸,身旁的少年也不再抽噎了,似乎也察觉到危险的靠近。
最终一个女人从雾中走出。
她披散着长发,没有穿任何蔽体的衣物,仅有游移于周身的雾气堪堪遮挡住上下,薄雾像是为其蒙上了好几层轻纱,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神情。
卡拉提吓呆了,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赫兰也不遑多让,虽然是梦,但这身临其境的体验感也太真实了。
女人在少年身旁蹲下,一手轻轻拂过,捕兽夹刹那间如烟消散,红肿发紫的可怖伤口也飞速愈合,很快那小腿便完好如初。
“谢谢你。”少年不敢抬头,怯生生地开口。
“不用谢,卡拉提。”
那嗓音清缓柔和,声量不高,却在林间漾起圈圈回音,仿若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灰雾源源不断自那具躯体朝外散逸,将她映衬得像一个不具实体的亡灵,以缥缈的灵体状态存在着。
赫兰恍然感到寒气侵体,凉意直达心底。雾中女妖,他想,面前的人就是安卡莎。
对阿弥沙施下恶咒、与他一齐被封印在时停之地的灰龙主君,千年前最强大的巨龙之一。
卡拉提显然没料到女人会知道他的名字,难掩惊愕地仰起头。
“不用诧异,”安卡莎缓缓站起,缭绕于身的雾气像裙摆一样垂下,变得更加轻薄,“我知道很多事情。”
“比如,你和其他龙族的不同之处——你并没有父母。”
“你知道他们?”少年的语调都急促起来,忙站起身追问道:“他们去了往生世界吗?”
“不,他们不存在。”
女人低着头,爱怜般轻抚过卡拉提稚嫩的脸颊,“你是陨星降世而生,原身是诞生于虚空的神,与世界同寿,没有谁有资格能做你的父母。”
赫兰茫然地眨了眨眼。卡拉提同样呆愣片刻,看起来并不很是相信女人的一面之词。
“你不相信。”女人极轻地笑了,“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远古的龙祖们正是这样诞生于罗塞瑞尔,如今的龙族都是它们的后代。”
“等你长成,你就会发现自己要远强于其他的龙,而罗塞瑞尔的意志不会允许这样的存在延续下去,你的后代会渐趋衰弱,直到像今天的龙族这样,被教廷驯驭,被星语者当成坐骑,毫无尊严地苟活着。”
卡拉提犹疑半晌,试探道:“那我应该怎么做?”
女人指尖轻点他的龙角,绕着他缓慢走动,“只要积攒足够多的信徒,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打破一切禁制,重返神的领域。”
“你是说龙仆?”卡拉提蹙起眉,红棕色的眼瞳中满是怀疑,“可是有谁成功过吗?肆意转化龙仆可是会被星律教廷追杀的。”
“恰恰相反,”女人停下步伐,俯身凑至少年耳边。
赫兰见状,只得压抑着害怕抗拒的情绪,小心靠近正在耳语的两人。
“……教廷会成为你驯驭龙仆的助力。”
他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虽然长达千年的龙祸早使人们明白,曾经的“人龙共生”就是个骗局,但这初衷确实是好的,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现偏差,不得而知。
而现在他意识到,阴谋似乎在相当久远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后来的场景渐趋模糊,赫兰无暇他顾,思绪混乱而沉重地翻涌着。
阿弥沙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安卡莎的意图?所以他才强硬地主张屠龙,以一意孤行的姿态“破坏”着人龙两族之间虚假的和平。
但凭他一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最后……思忖间,他又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传说中的圣城弗罗伊斯。赫兰默默地想。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老迈的星律教皇头戴高冠,手持权杖,暮气沉沉却不减威严地端坐于御座之上。
他身着低调奢华的黑袍,其上的金边由密密麻麻工整精致的符文组成,缀满了龙晶颗粒的层层黑纱裹在最外边,晶体光华流转璀璨夺目,看起来就像把夜晚的群星披在了身上。
赫兰站在高台之下,拘谨地仰头瞻望着,在脑海里幻想阿弥沙成为教皇时的模样。
好吧,想象不出来,自己毕竟从没见过阿弥沙穿上任何与华丽沾边的衣服。
他的龙仆给人的印象过于质朴了,令人完全想象不到这是一个贵族出身、还当过两年教皇的人。
更像是野蛮生长的杂草。联想到梦中那个青年阿弥沙,赫兰更加坚定了这样的想法。
回过神来,他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
教皇左手边的位置已是人满为患,九位银袍大主教站成一列,面朝着大殿中间,正姿态放松地谈笑风生。
在他们身后,站位紧凑的灰袍主教与高阶御法者们也在低声交谈,个个喜形于色。
赫兰感到疑惑,接着又看向另一边。
右边的人数就显得稀少了,只有两位银袍站在前面,一男一女,且还都是上了年纪的,貌似比教皇还要苍老些许。
后方的灰袍主教数量也是少得可怜,甚至和高阶御法者几乎对半开。他们每个人都面色严肃,有的时不时向大殿外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左右分别是导引派和屠龙派的星语者。这差距确实够明显的……导引派的人数多到快要越过中线跑到对面去了。
赫兰试图在里面寻找阿弥沙的身影,兜兜转转最后却一无所获。
导引派星语者的谈笑声骤然登顶,转变为热烈的阵阵欢呼,他好奇地转过头,见到七个人正有序地从外面步入大殿。
在那七“人”中,赫兰认出了尚显青涩稚嫩的戈利汶,已经长成的绿龙卡拉提,以及还未变成独眼的红龙伊弗瑞拉,其他的,他只能凭借发色勉强辨认。
最前面高大俊美的金发男人应该是金龙主君加迪安,蒙面的灰发女人则是灰龙主君安卡莎,至于另一个与伊弗瑞拉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赫兰猜测,那就是她的姐姐。
还有一个深蓝色长发、沉默寡言的男人,排除掉其他之后,赫兰确信这就是后来第一位死在阿弥沙手上的龙族主君——引起七国动乱的巨龙古伦达。
他们七个来这里做什么?
哦,或许是教廷准备遣送他们到北方的七王国了。在教廷的构想中,他们将会与各王室一同组建神王议事会,开启人龙共生的新局面。
难怪导引派个个神采焕发喜不自胜,而屠龙派则被灰蒙蒙的低沉氛围笼罩着。
那真是,太糟糕了。已经知道结局的赫兰默默地想。
“奈尔法,近来可好?”
向教皇行过礼后,金龙主君主动走过去与伊弗瑞拉的姐姐攀谈,面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还是那样,没什么可说的。”
奈尔法兴致缺缺地摆摆手,她的视线完全被正在挑衅古伦达的妹妹所攫取,无暇顾及金龙主君那期盼的目光。
轻纱蒙面的灰发女人静静凝视着那个金色的背影,而卡拉提则注视着她。
唯有戈利汶是一股清流,早已钻入导引派的人堆中与异族打成一团,甚至还趴在一位银袍大主教身上流泪诉苦,念叨着什么“太远了”“不想去”之类的。
赫兰看在眼里。看来这家伙是打小就亲人,难怪都说他是被教廷养大的巨龙。
可是——他不免想到,后来七王国联军攻打星语者的圣城时,戈利汶也位列其中,他亲自见证并推动了教廷的覆灭。
“席琳大主教还未到么?”
不知是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场面安静了片刻,而后左边的位置传出一阵接一阵的调笑声,直到右边其中一位银袍主教眉头紧锁咳了两下,这才有所收敛。
“腿脚不便,各位谅解!”依然是从左边传出来的声音。
屠龙派的众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然而未来得及反驳,他们遽尔两眼放光地望向门口。
赫兰转过身,终于见到了姗姗来迟的席琳大主教。
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鬓边已经生出缕缕银丝。
右脸上有一块狰狞的疤痕,似乎是烧伤后留下的痕迹,爬满了右眼睑并向下向右延伸,搭配上面无波澜的表情和向下的嘴角,整个人看起来阴沉且严肃。
她走得不快,步履略显跛态,赫兰不知道她的腿脚是否也有旧伤。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导引派那几位大主教的眼神称得上是戏谑了。
席琳缓慢行至教皇跟前,双膝跪地亲吻星旋权戒,礼毕后挣扎着起身,由于腿脚的残疾而动作略显艰难。
赫兰看不下去了,奔过去想扶起她,但手却穿过了她的身体。
我真是个傻子!他郁闷地想。
席琳缓缓转过身,仍旧面无表情,罔顾那无数道轻蔑的看笑话般的目光,径直站到屠龙派众人的最前头,昂首挺胸。
睡梦中手无意识地向前移动,却只触碰到凉丝丝的缎面床单,赫兰猛然睁开眼,捂着做梦做到晕乎乎的脑袋坐起身,发现阿弥沙已经不在了。
他的龙仆入睡快起得早,作息是雷打不动的规律。
外边天色正好,他下了床,拢了拢睡袍便朝外走去。
阿弥沙在哪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吸收绿龙力量的同时还接收了他的部分记忆,那一连串的梦古怪而又真实,他想在自己忘记之前先告诉阿弥沙。
……
“主君,您真的想不起来有什么祛疤的秘术吗?”
乌发雪肤的塞壬龙仆双手托腮,趴在天鹅船边,不知是第几次噘着嘴向自己主君散发怨气。
“得了,我要是知道,希尔妲的脸也不用一直贴着鳞片了。”戈利汶说着,抬手敲了敲塞壬秀气的黑色龙角,“捡回小命就不错了,看给你惯的。”
“没事的黛娜,我教你贴鳞片!”
被点名的希尔妲一下子从水里冒出头来,将手中一捧亮闪闪的鳞片尽数倒在船上,然后扒着船沿努力往上爬,黛娜答应一声,倾身使劲将她拉了上来。
希尔妲嬉笑着倒在黛娜身上,两人先是亲昵地蹭了蹭,然后大咧咧地将漂亮的鱼尾搁船上晒着,希尔妲故意把尾巴搁在黛娜的上面,黛娜抽出尾巴,转而搭在最上面。
折腾了好一会儿后,她们才发现主君似乎缄默了许久。
“主君?”
见戈利汶正表情呆滞地发愣,两只塞壬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银发青年站在临海的露台边,正出神地凝望那重获新生后自由翱翔于空的角鹰。
鹰崖城的荣耀如今烙印在了那双温和含情的紫眸中。
原先秀气的龙角如今伸展开来,扭转的弧度优美悦目,仿若照着艺术加工过后古典美十足的远古龙族雕塑长的,端正雅致又不失风情。
纯白的丝质睡袍将那姣好身段展露无遗,愈发明显的锁骨如待放的花苞般呼之欲出,海风撩起被尽心尽职的龙仆打理得柔顺十分的银丝,一时之间仿佛让人看到了摇曳于风中的白玉兰。
“怎么领口收那么紧,”蓝龙主君啧了一声,微微皱眉,摩挲着下巴思索起来,“跟阿弥沙一起睡还需要这么防着吗?”
不应该啊。
“说不定是防您呢?”黛娜揶揄一句,掩嘴笑得往后仰倒在正认真给她贴鳞片的希尔妲身上,后者也没能掩饰住嘴角的笑意。
“你们两个还好意思笑!”
戈利汶气不打一处来,上手一边掐住一只塞壬的脸颊,想狠捏两下,又担心会留下印子影响美貌,最后出了一口窝囊气便不再追究,继续欣赏那悦目的美景。
希尔妲抬眼一看,嬉笑着开口:“主君,您再这么盯着,小心又要被刮鳞了。”
“危言耸听。”戈利汶支着下巴斜卧在天鹅船上,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阿弥沙不至于。”
“要是我至于呢?”
黑发龙仆笑眯眯地开口。
写着写着突然觉得教皇装的阿弥沙和替身王后装的赫兰可以直接结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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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故梦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