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鸿途的忌日大典比风潇想象中的还要盛大,各门各派的人齐聚蜀山,风潇站在祭台上,不像主持,倒像振臂一挥就能带兵造/反的起义军。
底下乌压压站满了人,跪拜完以后,林靖远发表了声情并茂的演讲,末尾突然高呼,“灭宋凉,为死去的同门报仇!”
“灭宋凉,为死去的同门报仇。”喊声震天,祭台仿佛都在晃动。
“今日不是师父的祭日大典吗?这样会不会惊扰到他老人家。”前面那一串演讲听得风潇头疼,没有仔细分辨内容,最后这句倒是让他陡然打起了精神。
“师父生前最是怜贫惜弱,门派之中好多弟子都是师父收养的孤儿。
看着师父他老人家的雕像,不由得想起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心里一时伤感、一时愤恨。
如果师父他老人家知道自己的关门弟子被宋凉杀害,还有那么多同门中人被屠,他应该也会冲到祭月山报仇吧。”林靖远流下两行热泪,一旁的人看着颇为心酸。
风潇听得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他到底要做多少善事才能弥补宋凉犯下的罪孽,好像多少都不够,有些错误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毕竟谁能让人起死回生呢?
祭月山脚下,第一次遇到宋凉,当即杀了他,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这许多是是非非。
“潇公子,你会为小师弟报仇吗?”林靖远握着他的胳膊,满脸期盼。
“对啊,潇公子,那个蛊会对您有影响吗?宋凉真是太恶心了,竟然对潇公子怀着那样的心思,这种污秽之物,还是尽快除掉为好。”一旁的人愤愤附和道。
“潇公子,宋凉有欺负您吗?如果他实在令人恶心,您就别回去了,有您在,仙门就还有除恶的希望。让我们先顶上去,您先想想对付他的办法。”
众人眼神殷切,话语温柔善解人意,风潇被这样簇拥着,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对,潇公子要不您就别回去了。我们绝对不能让明月一样的潇公子被落下泥潭。”大家七嘴八舌道。
“不行,我得回去,我……”风潇想到宋凉心口的牵丝线,想到他痛楚的模样,心好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根牵丝线到底牵着谁的心啊。
“潇公子有解决那蛊的方法?”林靖远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寻到了救世的法宝,“那这么说,除害有望了?”
“真的吗?真的吗?”无数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里头似藏着千万盏灯。只要他说一个不字,那些灯就会瞬间熄灭,整个世界都会沉入无尽的黑暗。
风潇只能应和,点着头、应着每一个人的期盼,像一个木偶一样,明明没有人操纵他,却被迫跟别人步调一致。
大典举行完当天,他就匆匆告别,连晚宴都没参加。
一方面,他牵挂宋凉那边的情况,另一方面,他实在受不了众人的拥簇和那炽热期盼的眼神。
仿佛整个世界的覆灭与否,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白剑给了他身份和天赋,却没摒除他的七情六欲、红尘烦恼,他如何能痛快的做出决断?
行至半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穿着蜀山弟子服,跌跌撞撞的追上来。
风潇停下脚步,问道,“跑慢一些,你是来找我的吗?”
“潇前辈,你好,我是蜀山派的弟子小九,也是展业的好朋友,他生前常常念叨前辈,有几样东西,我想那是送给前辈的。”小九从怀里掏出一串铃铛和一沓画稿。
风潇一张张翻过去,全都是他的样子,画工越来越炉火纯青,也越来越像他,只是那神态和身姿却恍若天上人,小师弟未免把他想的太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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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兼程,本是一整天的路,愣生生让风潇半天就赶了回去。门口没有宋凉的身影,他心里微微有些失落,这样的赶路,却没得到一个热切的眼神。
其实宋凉也没好到哪儿去,他独身坐在大殿里,撑着下颌看外头的月光,不知在想什么。坛子里的荷花尽数枯败,人花相衬,竟不知谁更苍凉些。
风潇拨开帘子走进去,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听到身后动静,宋凉肩头一颤,而后梗着脖子愣是头也没回,嘴巴里别扭道,“还挺快。”
声音虚弱游移,是受了大伤的表现,风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道,“你受伤了?”
“我跟你说过,那牵丝线牵着我的心脉,蜀山那么遥远,我受点伤不是很正常?”宋凉浑不在意的端详着茶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他受了重伤。
风潇拉过他的手腕检查伤势,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气道,“你真是个疯子,对自己都下得去手。”
“怎么是我对自己下手?线在你手里,是你做出的选择。”
风潇赤红着眼,心里那座防线像是迎了一场地震似的,轰隆隆有倒塌之势,“你们都逼我。”
“还有谁逼你?林靖远?”宋凉上下打量他一番,并未发现任何伤势,直冲脑门的愤慨这才退了去。他摆出一副十分欠揍的模样悠然道,“我早就和你说过,那人心机颇深,你绝不是他的对手,还上赶着把自己往那儿送。”
风潇充耳不闻,转身回了自己的隔间,又恢复了那张死人脸。
宋凉看着帷幔上的人影出神,往返加上祭日大典本是三天的行程,风潇愣生生花了不到两天。心里说不动容是假。
他从前也那样热忱的对待一个人,誓死要以命报恩,永远忠诚那一人。可惜后来,那人真的想要他的命的时候,他却不愿意给了。
那个人极擅花言巧语、操弄人心,一件事只要经过他的嘴,就算对别人百害而无一利,也能让他说出花儿来,让人自愿去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第一次洗髓的时候,化髓丹的水沾一沾皮肤都痛,剥皮一样痛,林靖远站在缸边,哭红了眼,“阿凉,你是不是痛坏了,没关系,你出来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宋凉实在耐不住这样的痛,便颤抖着脚步想要回房,途径祭堂,听到哭声,他趴到窗户看,林靖远正抱着前掌门的牌位痛诉自己的无能。
后来宋凉便自己跳进了洗髓水里,以后的大部分都是他自愿的。
直到那日,他听到弟子们聚到一起小声议论,觉得掌门每次闭关、宋凉师弟每次都奄奄一息,有些不正常。
有人说掌门在拿宋凉练一种吸阳功,另一个弟子辩道,“不是,这话我跟你们说了,可千万别往外传,事关门派声誉。”
其他人纷纷点头,大家把圈围的更严实了些,“小师弟宋凉是玄女娘娘座下的那把黑剑,和咱们师祖展鸿途的得意弟子风潇同属一脉。
说起来潇师兄和展业师弟才是师祖属意的继承人,可惜一个云游一个年纪尚小。师祖骤然离世,林师兄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当了掌门,自然没有被传授掌门心法,所以只能凭旁门左道来提升修为。
从在街头捡到宋凉师弟那一刻,掌门心里就有了打算。等师弟长大成人、元神稳固之后,他便开始自己的计划,用洗髓丹化开让师弟泡澡,就是为了将他散去的修为转移到掌门自己身上。
掌门还跟师弟说他是一把黑剑,洗了髓就会变成大家喜欢的白剑。”
“你撒谎,掌门怎会做这种事!”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愤然道。
“你小声点,掌门做这些事怎瞒得过长老和那些首席弟子,只不过为了大局,大家都装作不知道罢了。”
“你骗人,这不是真的,这、这还是我敬仰的那个蜀山吗?”听到事实的小弟子大受打击,他连连后退,不妨却撞到一个人,此人正是林靖远。
“掌门。”众人瑟瑟发抖、低头参拜。
林靖远什么都没说,表情淡淡的扫视了他们一眼,便离开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而后来,那个揭露真相的弟子再也没出现过。修仙门派,下山历练是常事,所以也无人在意,这一切却落到了宋凉眼里。
宋凉知道他去了哪儿,那个无辜的弟子被林靖远关到后院,拔除了记忆。
他亲眼看到林掌门一改平日里的端庄持重,神情近似疯魔的对着那弟子说,“宋凉就是活该,那个傻子是自愿的,他自愿洗髓为我所用,你犯了口舌之罪,别怪我心狠。”
想必那拔除记忆的法术林靖远并不熟练,在那弟子忘记这一段前尘的同时,连自己多年的修为也一并忘却了。
十年努力化飞烬,从零开始岂是易事?况且他已过了筑基最佳年龄,那名弟子大概此生都与修仙无缘了。
宋凉看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敬仰的会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之人,更没想到那些人明知真相,却只作视而不见。
人心凉薄至斯,直教人六月生寒。
一双手在宋凉眼前挥动,将他从那段尘封的记忆中捞了出来,风潇奇怪的看着宋凉冷汗淋漓,犹如刚发了一场噩梦一般。
他想起了什么事,才会让一向明媚如小太阳般的人,表情冷的让人打颤。
“去看风铃吗?后山那些风铃开花了。”风潇偷瞧着他的表情,他心里发誓,只要宋凉敢露出一丁点耻笑他的表情,他立马转身回隔间睡大觉。
然而宋凉一路都懵懵的,跟在他后头,久久都没从刚刚的愣怔中抽身。
一院子的蓝色风铃在夜风的吹拂下一个碰一个,像敲钟一样,无声的演奏着。
风潇挥挥手施了个法术,那些风铃花便发出悦耳的叮铃声,他柔声道,“好听吗?”。
宋凉觉出他是在哄自己,情不自禁的抓住他的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同他牵手。
宋凉手心濡湿冰冷,风潇默默的握紧了些,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他本应拒绝这样的接触,从蜀山回来,他下了一路的决心,然而在看到精神恍惚、颓唐破败的宋凉之后,什么防线都倒塌了。
此时此刻,他只想握着他的手,给他一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