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顺德五年,长阳学宫。
今日午后梁崇来了一趟学宫,照理他前些时日受了风寒,近几日都是可以在家休养,不必非得来学宫讲课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不仅来了,还将沈氏长公子领走了。
虽说是领,却并非他亲自将人带走。梁崇是与一位内侍一道来的,二人在众学子的见礼之下张望着,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在找人。而很快他们也找到了,将人喊到跟前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沈氏长公子就同内侍一道走了。
而剩下的人还是留在学宫听课,由梁崇代替此前的学士,亲自替他们讲述《书》中的《舜典》一文。
临至最后,许是梁崇病还未好全,嗓子有些发哑,便只让学生们自行学去,从中感悟其中的道理也好,誊抄舜典习字也罢,只静静的就行。
萧稹在听梁崇讲课之前就已然学过此文,该感悟的也早就由他父亲提前点拨感悟过了,是以此刻只将原先的誊抄本翻开,寻了个空处便要开始誊抄。
萧稹的字是他兄长萧揽元教的,照理此事当由夫子教,只是萧稹打小跟在他兄长屁股后面走,跟久了便习惯了,事事都喜欢学着兄长,自然这字,也是要由兄长来教才好。
只是有些可惜,自打他来到长阳后,就鲜少再见他兄长的字了,虽说这些年也常有信件往来,但大多是南安王所书,小部分南安王妃亲笔,他兄长却是没有几封,纵使有,也是寥寥几笔。
见字如晤,望君安,早归。
萧稹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城中总有人不怀好意想要在南安送来的家书中动手脚,稍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因此他心中虽存遗憾,却也知再无旁的法子。
他是世子,却也是皇帝企图牵制南安王的一把刀,能将他放在长公主府中养着,而非随便一座世子府府邸,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萧稹笔尖落于纸上,写下开头的“虞舜侧微”,耳边听着的是一盏茶前落下的雨声。雨声淅淅沥沥,下得并不大,但瞧着似乎没有半个时辰便不会停。
萧稹坐的位置靠廊道,右手边就是窗棂,此刻窗棂微开,倘若往外看的话便能瞧见打在地上的雨水,以及那正朝学宫来的沈公子。
沈韫撑着的伞似乎有些小,等人走进学堂收伞时,肩头已然湿了大半,不过那雨水看起来不像刚淋的,大抵是与人同撑,临了才变成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萧稹听见一群人哄闹的声音,抬头一看,也不知梁崇何时竟已离开,此刻堂内只二十几位学生,大多是世家公子,三两个像他一样的世子皇子。
许是隔得太远,又许是众人刻意将说话声音放小了,也不知究竟在议论些什么。萧稹低头继续誊抄,可心思却已不知飞到了何处,不知不觉中,将文章漏了一句也没发现,只自顾自往后写,分神注意其他地方的动静,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地方再把缺的内容补上去了。
“那就恭贺君容兄了!”
“来来来,都给我们君容兄见礼,他可是我们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位了,年纪不过十六七,竟已然是太子少傅了!”
听到此处,萧稹手中的笔一顿,抬腕滞在空中,不放也不落,没有抬头,却也没有继续看着面前的誊抄本,目光不知不觉中失去焦点,像是失神。
“说起来太子不是也没比我们小几岁吗?虽说君容出身大家,文采斐然,可古往今来都未有过年仅十六七就位列三孤的先例,这其中当真……”
“说什么呢,君容还在呢,怎可说这种话!再说了,你都说君容文采斐然,又是氏族大家,还是梁太傅最得意的门生,如何不能成为太子少傅。”
“各位谬赞了,太子少傅非朝廷官员,在下不过侥幸承了梁太傅的情,并未有诸位口中所说的这般博学。”这是沈韫的声音,只听他温润如玉的声音将此前的喧闹压下去,又似乎笑了笑,问道,“只是不知诸位自何处得知的消息,在下这也是方从泰和殿出来,还未告知众人。”
“自然是学宫外的侍从说的,我也是方才出门才听见他们议论,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一问才发现不止是他们,现下怕是整个学宫都知晓了此事,君容你这是就要高升了啊!”
萧稹抬头时瞧见的就是沈韫正对着他的一个笑容,只是他觉着对方这笑中的真心实在不多,若非二人从未对上过视线,只他单方面瞧着对方的神态,怕是也会被其演出来的笑意骗过去。
长阳城氏族子弟安于享乐尚且不知边境状况,可萧稹却是知晓这其间埋伏着多少不可言说的陷阱。
近些年东绎京都城中多了不少质子,大多都是与外邦对战时,外邦为了求和主动签下盟约,连人带钱一道送去京都的。
而北齐经济繁荣,军力储备不足却是已然持续好些年的事情了。北齐说不上有多脆弱,毕竟银钱能够买到许多东西,也可补足许多东西,粮草战马,从周边小国购买并非难事。
可银钱也不是能将所有东西都换到,尤其当你只有钱的时候,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倘若东绎执意要攻打北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北齐这口藏金窟吞下去,兴许东绎会遭到南蕃与靖央两国的联合攻打,由他们两国去坐享那渔翁之利,但这也只是存在这种可能,而可能之下的必然,是北齐将覆灭。
好在东绎还未到非要鱼死网破打破周边各国平衡的时候。
如今局势说不上混乱,可倘若东绎真的动了试图探这口藏金窟的心思,北齐也不可能什么都不付出就全身而退。
而当世的北齐皇帝文康,在百姓口中乱世里揭竿而起的枭雄,广纳贤士不计前嫌的贤德明君,为了得到了百姓的夸赞,也为了能在皇位上坐得安稳,不能排除他存着与其余各国一样、以签订盟约外送质子的方式平战的心思。
北齐有钱,北齐还有世子,北齐更有一位贤德的君主,东绎怎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南安王早就看出此般情形,是以才在萧稹离开南安之前特意同他嘱咐过,少与世家子弟来往,尤其是那五大氏族。
长阳萧氏、林氏、沈氏,西川陈氏、赵氏。
林沈二氏自先帝时期便是长阳城内的百年世家,族中子弟皆文武兼备,其间更是出过不少有才能的朝廷重臣,文康帝之所以没在沈凌与林锦枫弑杀先帝后将其全族降罪,便是打着振兴之际不可屠戮有德之人的名头,说是朝廷需要贤德之士。
可这背后的原因百姓不知,他们还能不知吗?
如今在此等关头将沈氏长公子提拔到太子少傅的位置上,还闹得人尽皆知,谁能保证此举不是文康帝想着有备无患,提前备好他递给东绎的求和书?
萧稹看着堂前被簇拥着的沈韫,却不知对方是否能看清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这个念头只是起了那么一瞬,就又被他同手中的笔一样压了下来。
纵使看不清又能如何,他二人在学宫这么多年都没能再说上几句话,至多不过是同在亭下躲雨,却也只是点头之交,难不成突然跑到他面前叫他小心些么?哪来的道理,他可是沈氏长公子,百年氏族教养出来的人,又怎会连这点都看不出?
是以此事也就随着萧稹那篇抄错了的文章一同留在了学宫书架上,无人去管。
顺德六年,秋。
果不其然,年仅六岁的九皇子萧茗连同一纸盟约被送去了京都城,与之同行的便是太子少傅,或许如今该把太子两个字去掉才是。
皇子出城当日,城楼上站了不少人,也有当初同在学宫读书的世家公子,只不过他们旧时是同窗,只一年时间过去,如今大多已然处在对方的对立面。而那群世家公子中,萧稹也在其间。
“你是后悔了吗?”
萧稹身旁有人走近,他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他听出了对方的声音,这是他旧时在学宫少有的能够说得上话的好友之一。
宋鹤卿也看着城楼下的队伍,语气中感慨万千,好在周围人多喧闹,他只在对方身旁压低声音说,没有旁人能听见:“后悔当初没有提醒他,叫他避锋芒。”
萧稹看着城楼下的队伍,其中一辆马车周边跟着不少侍卫,他知晓里面坐着的就是九皇子与沈韫,只是目光追随着,好似不肯移开半分。
良久,他才像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沉声开口:“这不是我能改变的事情,他想借机处理了他们,即便我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这是在尝试说服自己。”宋鹤卿不打算顺着对方的话说。
“不然呢?”萧稹还是没有看对方,只是见马车渐行渐远,好像很快就会消失在他视线里,“想让他和他叔父一样,当堂弑帝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宋鹤卿先是解释,末了又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忽而笑道,“万一他真敢这么做呢?”
这下萧稹终于偏头看向了对方,眼底意味不明,好似有几分怒意在其中:“找死?”
宋鹤卿一时恍然,许是对方神情实在太过阴鸷,以至于他险些以为对方这句找死是在骂自己,反应过来后才又隐去那点窘迫,正色道:“别把沈鄯想得太卑劣,那好歹是他的长子,说到底沈氏未来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你真以为沈韫这一趟是替他父亲遭的罪?沈氏上头有那么大的罪名,不讨个恩典,沈氏这辈子也没有正当名头翻身。”
“门前只剩唾沫的未来交到他手上,倒是大方。”萧稹讥讽道,再次看向城楼下的那辆马车。
“你这是偏见。”宋鹤卿直觉今日对方这语气不太对,也不知何处招惹他了,“你当为何当初同是弑杀天子,沈凌自刎当场,林锦枫却活了下来,还不是因为他需要一个镇守边关的将军,林锦枫若在那时死了,百废待兴之际,谁替他守城?养兵不易,将领更甚。到底是弱肉强食,有能者居上,他沈氏若想重回朝堂,不得先交个登堂令?”
萧稹没有回话,只是发现那马车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路都是自己选的,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顺德十二年。
将昭阳寺的刺客都处理干净后,萧稹派人将沈韫送下了山,起先那些负责保护世子的守卫还不愿离开,直到萧稹搬出长公主的名头那群人才终于派出了几个身形不凡的人将沈韫搀扶下山。
在所有都清理干净之前,萧稹又派人下了山。
此刻他立于佛堂前,偏头看到桌案上不知何时熄灭的两支香烛,不由得有些出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守卫下山请的人也已经上了山,此刻就站在他身后。
“世子这是又在求什么愿呢?”
说话的正是宋鹤卿。
这些年宋鹤卿虽不常来山上,二人倒也没真的断了联系,起先得知南安王世子要剃度出家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当时他正在一位学士家做客,听完差点把手中的茶都摔掉,要知道那杯盏可是花了不少银钱买来的,他可赔不起。
于是第二天宋鹤卿就上了山,谁料山道被毁,他人没见着,自己差点被树给埋了。再到后来见到对方,就是一年后了。
长公主派人将整个昭阳寺都看管起来,他所能探查到的有关萧稹的消息也全都是从世家子弟那半真半假的闲谈中得知的,等真正有机会确认了,见着人了,那人却好似早已死了一般,如鬼魂般来了句……
“沈君容死了吗。”
分明该是问句,可语气中却好像早就确定了这个事实,仿佛只是想找个人来骗他一样。
在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宋鹤卿就时常会来山上看看。
他倒是不担心南安王世子剃度,毕竟他觉得只要人不死,万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就是怕萧稹先是失去父亲,又被长公主一直逼迫着下山,还没出家,先把自己逼疯了。
结果这不担心还好,一担心,这怕什么就来什么。
他觉着这日子也没过多久,怎么就又传来萧稹砍杀长公主侍从的消息?
是以不久后宋鹤卿找到机会乔装上山,结果就发现那疯了的世子好像没事人一样,照旧跪在佛堂前诵经礼佛,面里无光,却又感觉比前几年要好一点了。
“萧玧怀,你没事吧?”
萧稹手中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继而缓缓睁开眼睛,他仰头望向神龛,最终只是说:“如果你是来确认我有没有杀长公主的话,我没有。”
“啊?”宋鹤卿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他根本不管对方有没有杀长公主的心思,他上山只是单纯想看看这个曾经的同窗还活没活着,别一不小心死在山上,届时他上哪儿找人谈天去。
记忆回转,宋鹤卿看着对方的背影,只觉得恍如隔世,但临了又觉得自己最近有些伤春悲秋的架势,赶忙将那股矫情的念头驱散,问道:“沈君容下山了?”
萧稹回头看他,不答反问:“信截下来了?”
宋鹤卿见自己问话对方不答,上来就是说正事,一丝友人间的情义都没有,当即有些想翻白眼,想到此处是佛堂又强行忍了下来,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递给对方。
宋鹤卿见对方拆开信封,道:“信我看过了,就是普通的家书,不过仔细看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字里行间都在劝你兄长早日来长阳。”
萧稹将信看完却没有收起,只是觉着信上的字迹既熟悉又陌生,反复看了许久,以至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指腹已经快要将信件一角揉捏破了。
宋鹤卿没注意到对方面上的神情,只是觉得奇怪:“说起来这信真的不是你自己写的吗,为何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就是你的字迹,可你不是从不与你兄长有信件往来吗?”
萧稹这才将信件重新折好收进信封中,面上神色不变:“这不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那是谁写的?谁还能临摹你的字迹?”
萧稹似乎叹了一口气,很轻,可面色却不紧绷,只是有些无奈的样子:“这是沈君容写的。”
“沈君容?”宋鹤卿像是丝毫没想过会是这个人,思忖许久还是觉得不对,又问,“他怎么会临摹你的字迹?莫不是前些时日借着誊抄经文的机会将你写的字学了去?”
“是旧时放在学宫的誊抄本。”萧稹道,“萧茗在法会开始前托我替他烧了一本给亡者,那是学宫才有的誊抄本,大抵是同沈君容一起去了一趟学宫拿出来的。想必我的字迹,便是从那本书里面学的。”
宋鹤卿像是震惊了好一会儿,才呢喃了一句“还挺像”,随即又正色道:“先是明知山上有刺客也要来,紧接着又以你的名义往南安寄了一封家书,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你请下山。”
萧稹手中还拿着那封信件,闻言垂眼,看不清神色,只是指腹仍在信封上摩挲。
“不过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说来奇怪,我截停这封信并没有废太大力气,就好像……”
“他本也不打算将信寄出。”萧稹道。
宋鹤卿一时不解,思忖许久后才恍然大悟,当即面如菜色:“萧玧怀,他这是把你当刀使呢。”
摆在明面上的,是南安王世子疯魔想要剃度出家,而小南安王一心只想承袭爵位,丝毫不顾胞弟命运与生死,只长公主一心为护世子周全,怎料世子狼心狗肺,竟发疯动了弑杀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长公主。
皇帝陛下为国为民,不惜将自己亲子送去敌国成为质子,就连曾犯下滔天大罪的沈氏余孽,其长子也甘愿为百姓陪同质子前往险地,甚至差点死在敌国。
可这一切看似非疯即难的背后,几乎每一步都是一柄长剑抵于咽喉。
昭阳寺中萧稹要杀的不是长公主,而是皇帝派来的刺客要杀萧稹,沈韫不是为了家国大义选择去往敌国,而是为了沈氏能够重回朝堂,今日法会上的刺客也并非冲着一个人来,而是想要一网打尽。
若萧茗死了,今日法会上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会被牵连到,或下狱严查,或干脆扣上个弑杀皇子的名头,而这罪责,自然是早就有过先例的南安王世子去顶。
若沈韫死了,那沈氏也算是望到头了,除非沈鄯真的甘愿将旁支扶上来,这并非难事,到底氏族大家,不至于连个优秀点的小辈都提不出来。但小辈好找,有贤德的人也不难,可培养一个满腹学识精通骑射、能够位列三孤又曾为了百姓前往敌国的公子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沈鄯如今吏部尚书的位子都还未捂热。
最后,若是萧稹死了,长公主那边不会轻易揭过,文康帝倒是乐得清闲,一道圣旨下来将所有人下狱,再派御史大夫去查,查不查得出结果另说,至于之后怎么办,就得看小南安王萧揽元是如何想的了。好一点的,萧揽元真的是个只为权势不顾手足的卑劣小人,任凭御史大夫一纸结果送往南安。坏一点的,萧揽元入长阳城,自此南安再也无法将自身从长阳城的漩涡中摘出去,文康帝向南安发难也将变得轻而易举。
“若是无人在这场刺杀中受伤或死去。”宋鹤卿道。
“昭阳寺一直都有人盯着,不止是长公主的人。”萧稹道,“今日先是我与沈君容一道入了佛堂,之后我又派人将前往南安的信件截下,加之此前沈君容曾来过昭阳寺两次,都是由我所接。”
“沈君容此刻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因为在外人眼中,他早就将你请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