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午间,天边艳阳高照,昭阳寺钟楼接连传来三声沉闷的钟声,那钟声将殿内外两侧的诵经礼佛声连在一处,整个寺庙现下都是僧人盘坐着手捻佛珠、口诵经文的声音。
来人在沈韫面前停下脚步,似在其耳畔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对方点了点头,来的人受意后又立马退下,沿墙边走离开佛堂,继而隐没身形下了山。
诵经礼佛的声音就在出门往外不过百步的地方,只是此刻那些僧人都背对着他闭眼诵经,除了站在萧茗身旁的林策回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再无旁人朝此间佛堂看。
沈韫看向同在诵经那群僧人中间的萧稹的背影,到底是未曾剃度,只一眼就能瞧见他的身影,说不上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得陌生,就好像先前与他同在学宫的不是对方一样。
没有再多想,沈韫将门掩上,走进里屋吹灭桌案上的一支香烛,正要吹第二支时就听桌前那人开口。
“此刻将烛火吹灭,是怕待会儿乱起来人人都顾不上,将此间佛堂点着吗?”
沈韫没有立即看对方,只是将第二支香烛也吹灭了,这才抬眼看坐着的人:“梁公子多虑了。佛堂点烛,若叫神佛看清我们的样貌,又知晓我们今日所作所为,届时降罪该怎么办,恕在下胆量小,一时心生畏惧而已。”
那人着一身扁青祥云织锦长袍,头戴发冠以玉簪束之,模样虽不似沈韫那般张扬,却也是生得极为清俊,说起话来也显得沉稳,倒一点不似面上看着那么年轻:“都到这个地步了,沈公子竟还想着怕佛祖降罪吗?”
“那可不好说。”沈韫与之同坐于桌前,落座时见对方面前的茶已见底,“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
“是不想来。”梁清偃毫不避讳,他很早就知道沈韫是何种作风,因此在其面前说话也从不绕圈,只是又给自己添上了茶,继而往对方杯中倒,却不想被对方抬手推了回来,他抬眼看对方,却见其只是笑了笑,便没再强求,继而道,“可耐不住父亲非要我来。父亲叫我同你捎句话,昭阳寺山路不好走,尤其雨天容易将路冲塌,若非必要,还是少来。”
沈韫闻言只是回看对方一眼,二人彼此心知肚明,都知道梁崇是不赞成他与萧稹来往,可听到这话他也没有辩驳什么,只是让对方替他回一句:“多谢太傅,我知道了。”
梁清偃见状也只是端起茶抿了一口,不以为意道:“一看就是不打算听的意思。”
“梁公子倒是明白人。”沈韫也顺着对方的话走。
梁清偃喝茶间隙抬眼一瞥,竟是有些要翻白眼的意思。
梁清偃将杯盏放下,忽而问道:“今日的法会是为何人办的?”
“嗯?”沈韫疑惑地看向对方,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此事你该去问九皇子殿下,这场法会是他要办的,与我无关,我又怎么知道是谁的法会?”
梁清偃轻哼一声,像是对此感到不满。
“梁公子这般反应,倒叫我觉得你此行并非传话,而是替太傅打探消息来了。”
梁清偃看他,不作回应。
“看来是真的了。”沈韫看向对方面前的茶水,沉默片刻后抬眼,“梁公子,下山吧,若此刻还不走,待会儿就走不了了。”
“他可是皇子。”梁清偃神色凝重。
“是啊,他可是皇子。”沈韫只是附和,“若他死在此处,在场的所有人都得遭殃,梁清偃,你可是太傅独子,他已经老了,若你死了,梁氏就只剩下旁支了,可他们当中又有谁还能站在朝堂上呢?”
梁清偃眼底似有怒意闪过,可很快又强行压下去,只是说:“你死了难道就不一样了吗?”
“自然是不一样的。”沈韫道,“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年纪还小,此刻培养的话,想来不会太差。”
“你疯了?”梁清偃分明记得,在学宫时沈韫还说过自己此刻的努力就是为了沈汋清可以不用去爬这根吊在悬崖上的树干,安安稳稳过好自己的一辈子,而非此刻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看在你我同窗的份上,梁公子,还是尽早回吧。”
佛堂外,沈韫是在梁清偃走后一盏茶时间才出来的,一出门就见瀛澈正守在门外。
“走了?”
“走了。”瀛澈道,“人刚上马车就晕了,车夫也安排好了,会将其安全送回太傅府。”
“信呢?”
“信也已然送出城,正往南安的方向去。”瀛澈言罢停顿许久,似是在纠结是否要将话讲完。
“怎么了?”
瀛澈又独自斗争了许久,见沈韫正看着自己,便只好深吸一口气后道:“方才送信时碰巧遇上了夫人,夫人见了之后没拿信,却将誊抄本带走了。”
沈韫似是对此有些意外,看一眼之后想的却是难不成沈汋清这两日又开始闹着要寻习字先生了?可细想又觉得不至于,沈府上上下下除了瀛澈,谁不能当她的先生?
“那东西极为重要,莫要叫外人瞧见,找个时间尽早将其偷回来,免得去讨,汋清又不乐意还。”
“是。”
这之后二人便没再说什么别的了,只因法会将要结束,萧茗与林策等人此刻正朝他走来。
“少傅。”
“殿下。”
二人互相见礼,林策倒是站在一旁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因为被抓上来当护卫,此刻正郁闷着。
“少傅,你方才去了何处,为何迟迟不见你来?”萧茗看起来像哭过了,手中原本拿着的誊抄本此刻也不见了,大抵是一起烧了。
“我一直在此处。”沈韫道,“许是方才人多,这才没看清,我一直在此处看着您。”
“是吗?”
“殿下,外人面前不可轻易落泪。”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沈韫说话的同时俯身替对方拭去眼下的那点泪痕。
萧茗这下信了对方一直在此处看着自己,抬手将面上的泪抹干净,待恢复如常后才又仰头看向面前已经直起身的人:“少傅,我们下山吧,法会已经结束了。”
沈韫抬手替对方拂去额前的发丝,又弯腰替其整理腰间系着的玉环,拍了拍他的肩后才道:“殿下与林公子先行下山,我还有话与后面那位师傅说,说完就下山,不用等我。”
萧茗闻言下意识回头寻找对方口中的师傅,果真就见法会散场后,有一僧人与旁的僧人背道而立,旁人都已经在往大殿方向走,唯独那人还站在原地,此刻正看着他们这边。
萧茗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这人好生奇怪,为何留着长发,却又着僧袍?为何一动不动,也看不清面上是何神色,他却总觉着那人阴森森的,诡谲得很。
萧茗看向沈韫,就见少傅似乎正在与身后那人对视,只是嘴角隐见笑意,却不深,像是一种出于礼节性的神情,继而看见他颔首一瞬。
“少傅,那人是谁啊?”
沈韫低头看他,不知为何,很想故意说一句“那是你的兄长”,可这句话实在暴露了太多东西,是以他忍着没说,只是答非所问:“殿下,早些回去吧。”
随即不等对方说出告别的话,他直接看向站在萧茗身后的赵嬷嬷与林策,之后就是林策满脸不乐意却又开口主动护送皇子下山的声音。
见人往寺外走,沈韫这才敛起了面上的笑容,他此刻背对着萧稹,话是对瀛澈说的:“切记,誊抄本一定要拿回来。”
“是。”瀛澈说完又道,“公子身上可有防身的东西?”
沈韫没有回他,只看了一眼,转身往萧稹的方向走去,瀛澈拉开一些距离,却还是紧随其后。
“师傅为何留在此处不走?”在距离萧稹还有五步远的地方,沈韫开口问道。
像是不意外对方会走过来,萧稹面色从容,看的却是对方身后的瀛澈:“此前他与一位嬷嬷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施主落了一份经文在堂中。”
沈韫回头看他,却见对方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显然根本没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是以回府后也没有同他提过哪怕一个字。
“抱歉,经文在何处,我此刻去拿可方便?”沈韫看向萧稹,面上满是歉意。
“一直到昨日都未见施主来,便自作主张将其送到了塔内,同先前的放在一处。”萧稹将视线移向面前之人身上。
沈韫有些意外,怔了一瞬才道:“有劳,多谢师傅。”
“嗯。”萧稹又没话了。
萧稹不说话,沈韫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却又对视不了多久就移开,最终还是萧稹先开口:“施主今日是来参加法会的?”
“是。”
“逝者已矣……”
“生者尚存。”沈韫接过对方的话,停顿一瞬,忽而道,“萧稹。”
静默一瞬,被喊名字的人好似被定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你诗文如何?”
萧稹面色难得有了些皱起的意思,似是在疑惑,半晌才道:“一般。”
“公子小心——”
萧稹话音未落,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继而是自沈韫身侧擦过的一支羽箭,那羽箭本是冲着沈韫心口来的,被瀛澈一剑劈开强行改了方向才提前落地,但最终还是擦着沈韫的衣袖射了过去。
萧稹离沈韫最近,当即一把扯过对方小臂将其拽到自己身后,与此同时向右侧退开两步,他情急之下去检查对方臂膀,好在那羽箭只是刺破了袖口,并未见血迹。
沈韫先是被瀛澈的惊呼吓一跳,继而袖口中箭,还未来得及反应立马又被面前之人猛地一拽,避开的同时踉跄一瞬,脚步虚浮险些扭伤,手臂搭在对方臂弯中,又见对方低头急忙为自己检查伤口。
只是本该感到惊慌的他,此刻面上却无半点畏惧之意,反倒像是意外与疑惑,这两种情绪一时之间占满了他的面孔,以至于有一瞬间都没来得及转换过来,但好在他此刻几乎整个人都扑到了萧稹怀里,到底没有人看见他这副见了鬼的神情。
“怎么样?”
等萧稹将他扶起问话的时候,沈韫已经变成了一脸惊恐畏惧的模样,好似脚步虚浮,摇了摇头,只可惜看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有下一句关心,不知何处又突然射出羽箭来,还并非一两支,而是五六支羽箭从同一个地方袭来,萧稹手中除了佛珠什么也没有,此刻只能一把将沈韫捞到自己身后,带着对方快速闪身避开羽箭。
但好在此景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在瀛澈又以剑挡下五支羽箭后,身后突然跑来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快速齐整的碎步声,不等反应,搭弓取箭,拔剑抵挡,这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攻守逆转,持发的羽箭将对面佛塔上的人一一射落。
与此同时左右两侧有破门之声,再看去竟是一群蒙面人分批自两侧佛堂而出,个个手持长剑,不过顷刻间便与围着萧稹等人的护卫厮杀在一处。
“公子,快走!”混乱中瀛澈一剑抹过刺客的脖颈,喷洒出的血液溅到他的脸上,而他半点松懈不得,当即侧身躲过一脚踢出落在地上的弓箭,与此同时旋身挥剑刺向另一刺客的腰间,拔剑后反手刺向身后袭来的刺客。
沈韫原本被萧稹护在身后,混乱间他捡起地上一位已死刺客的剑,又在刺客向他砍来的那刻旋身躲过,手掌撑地借力起身,右手持剑调转剑身反手刺向朝他袭来的刺客,长剑入喉时他奋力拔出,血溅在他破了的那只衣袖上,继而刺客失声倒下。
沈韫此刻面上再无惊恐,长剑调转剑身抵挡时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将他往后推了好几步,后脚抵在不知谁的尸体上,他起剑又落,弯曲手腕将剑身放低,勾手腕发力的同时剑尖划破刺客手腕,一剑挑断那人手筋,不等反应又向上挽剑划破那人脖颈,鲜血喷洒时他侧身躲开,方不至于被溅得一身。
沈韫回身见瀛澈仍在与刺客奋战,正要提剑赶过去就觉握剑的手腕猛地被人握住,激得他连头都来不及回当即就要挽剑刺过去。
“沈君容!”
沈韫一怔,回头看才发现握着自己手的人正是萧稹,没来得及反应就又听对方沉声开口:“这里交给他们,跟我走!”
沈韫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他用力甩开对方的手,回身那瞬弯腰捡起地上的弓箭,搭箭拉弦,迅速瞄准最后一箭射出,远处闷哼一声,挡在瀛澈面前的刺客顷刻间倒下。
“快去追殿下!万不可让他出事!”
猛地颔首一瞬,瀛澈当即冲出人群朝山下跑去,而沈韫也在射完那一箭后回头看向萧稹,对方好似愣了神。
沈韫刚杀过人,哪还能心平气和说话,当即朝萧稹道:“世子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说跟你走吗?”
转瞬间,萧稹带着沈韫在侍卫的护送下进了一间无人的佛堂,而门外此刻正站着数十武力高强的侍卫。
一直到此刻,沈韫才终于丢下手中的剑,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他也像是卸力般就要跪倒在地上,好在身旁的萧稹及时将其扶住,整个人的力气都放在对方身上,才不至于给一面墙跪下磕个响头。
“如何?”萧稹将人慢慢往下放令其坐着,“可是受伤了?”
沈韫深呼吸一瞬,坐下后他才终于拍了拍对方的手示意其可以松开了,随即道:“无妨,就是方才起身时扭伤了,不碍事。”
许久见对方没说话,沈韫偏头看身旁之人,先是看到近在咫尺的喉结,怔了一瞬再往上,才发现对方的视线正放在自己盘着的脚上。
沈韫抬手在对方面前挥了一下,像是在说玩笑话:“世子还是别想了,你可是出家人,我现下还能走。”
沈韫说完这话就感受到对方似乎深呼吸了一瞬,那股温热气息几乎就要扑到他脸上来了,他这才发现,二人此刻离得实在太近了,难得叫他都有些不适应了。
“你知道今天会有刺客?”沈韫忽然问。
沉默一瞬,萧稹才说:“不确定。”
“那为何会有那么多侍卫守在周围?”
沈韫感受到对方似乎退开了一些距离,随后也同自己一样盘腿坐下了,他听见对方说:“长公主安排的,已经守三年了,他们并不是今天才守在这里。”
而是无时无刻都守在昭阳寺中,就好像生怕南安王世子会出事一样。
“但今天的比往常的还要多一些。”萧稹又道,“他们不止是来杀我的。”
沈韫看向对方,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今天来的人有很多,你,我,九殿下。”萧稹面色不变,就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般,“你其实知道这其中都有谁的人。”
沈韫只是看着对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也不说别的话,就好像在等对方将剩下的话一并说完一般。
“你今日不该来的。”萧稹没再看他了。
“世子殿下。”半晌后,沈韫忽然又开口,“你还记不记得方才我没说完的那个问题?”
萧稹沉默了多久,沈韫就看了对方的侧脸多久,就好像他真的很有耐心在等对方回复一样。
“什么问题?”萧稹最终妥协。
“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礼。八月西巡守。”沈韫仍看着对方,话却说得随意,“八月西巡守,它的下一句,真的是至于北岳,如西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