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林荫道上。
近几日虽未下雪,可天气依旧严寒,稍早些还能瞧见霜,但好在此刻霜已化,林间的雾气也消散得差不多了。马车行进间留下两道车辙,车上的人披着狐裘,此刻正说着汀兰几个月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明面上以氏族名义瓜分田地,实则那些田都在军农两户手中。以屯田治理,让沈然和郑宣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沈然以减轻氏族罪责为由让氏族间串口供,隐瞒瓜分田地收拢兵力的事情,郑宣知追着处置氏族,让氏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将罪名降低,毕竟保命要紧。届时殿下虽远在南安,却早已将田地兵力尽收其中,借力养在汀兰。文书也是半真半假,营造出一个当地农户兵力一切如常的假象上报朝廷。汀兰的兵说不上好养,但好在朝廷会在水坝修建好开始正常运作后拨款修建官道。修建官道时郑宣知给了工人足够的粮食和工钱,工程利民,又非强制征工扣款,如此便能赢得民心,而先前的氏族也得以保留。京中氏族强大,相比之下西北的地方氏族根本算不了什么,皇帝不可能耗费太大心力去强制镇压,引得反叛。”沈韫看对方,夸赞道,“殿下此举,可真是既卖了人情,又夺了兵民之心,谁又能想到,这背后的人会是殿下?”
萧稹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朝廷还没派人来接替许伯良和赵佑的职位,郑宣知也只是这段时间处理事情方便而已。赵佑到底出自赵氏,谁又能确定姓赵的那群人中不会派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这好办。”沈韫拂袖将手搭在腿上,“梁清偃近些日子正好闲来无事,让他去打探一番即可,若有,顺道拦了也不是小事。”
“拦了?君容,你这是有意将赵氏的注意力引到徭州来。”萧稹这话并非疑问。
沈韫抬眼看对方:“并非引到徭州,如今长阳城内与赵氏斗得狠的无非李氏与陈氏,勉强再加一个有些渊源的张氏。汀兰两史虽不及京官,但到底是三品官员,况且如今徭州开道深受皇帝重视,这事又并非他们去办,可谓坐享其成,殿下觉得,赵氏若想将手伸进去,陈氏与李氏能善罢甘休?”
怕是会狗咬狗,暗中争斗。
沈韫又道:“可徭州到底不比旁的地方,哪怕是刺史,怕也只会派旁支出去。如今氏族,旁支哪里是那么好就登上殿前的,有这么个直升三品官的机会,又有谁会放过?届时怕是一个个都上赶着自荐攀附。而赵氏旁支越是着急,另外两边的人就越是坐不住。”
沉默片刻,萧稹没有再继续问,这便是了然的意思。
沈韫垂目捋了捋腰间玉佩,又在马车颠簸间朝对方跟前倒了一下,被对方抬手护住,待马车平稳后正准备起身,就发觉手臂上的力又紧了几分,疑惑抬眼看对方。
正茫然着,就听眼前人冷不丁来了句:“你何时又给梁清偃送信了?又用了什么香?”
怔了一瞬,沈韫却也不慌张,只是掰开对方掐着自己小臂的手,重新理了理被拽皱的衣袖,好整以暇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萧稹可不信。
“嗯。”沈韫语气微微上扬,半点没有心虚的意思,“许是送出去太多,写的东西也太多,加上往来途中耗费了太长时间,已然记不清当时是为了什么给他写的信了。”
萧稹嘴角一颤,似是有些生气,沈韫倒是乐得见,只向后倚着,翘着二郎腿瞧对面人的神情,肩上狐裘被蹭得往下滑了几分。
萧稹又怎会瞧不出对方面上那几分揶揄的意味,却仍是问道:“你就不怕他那边出点什么差错?”
事实上他想说的是“你就那么信任他吗”。
“殿下,这世间有些人是注定要信任彼此的,这与所谓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没有太大关系,如若连那些人都不相信的话,那这世间也没几个是能真正信得过的了。”沈韫只是如此说,语气说不上郑重,却也不像在开玩笑。
可萧稹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将梁氏划在其中:“梁清偃就是你口中的有些人?”
沈韫笑了笑:“殿下这是什么表情,我劝殿下还是不要与他比来的好。”
萧稹神色显然更难看了。
他又静默了片刻,才终于放下翘着的腿俯身上前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殿下,我说你不能与他比的意思是,亲族间不可逾矩。如若你与他一样同我有亲族关系,那我们此番行径,是该乱棍打死,在族谱上除名的。”
“什么?”萧稹怀疑自己听错了,再看对方时就见他已退回原先的位置,双手抱胸,倒是一副功成身退的样子。
“我……我叔母本姓梁,南安梁氏,早年间因参军才改了姓氏,改为随母姓。只因宗族间不允女子参军,可她偏偏喜驰骋疆场的感觉,万般无奈下只能自请在族谱上除名,随我叔父一道离去。”沈韫面色平静,可透露出来的语气却并非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故事,“父亲说,叔母也并非喜欢打仗,她只是觉得只有在那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手中有力量,感觉自己是个独立的人,拥有护卫百姓与身边人的力量,她觉得很幸福……抱歉,扯远了,我一直很敬佩我叔母。她与太傅梁崇,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不过因为那时人在南安,梁氏当时也没有太大名声,加之叔母离家早,因此鲜少有人知道。”
萧稹闻言没说话。
沈韫察觉到对方似乎松了一口气,故意笑道:“殿下还要与梁清偃比吗?”
谁要同一个偏到十万八千里的堂兄弟去比较,一瞬间的念头闪过,很快又被理智拉回,萧稹问:“依你的意思,你叔母曾上过战场?那为何朝堂上从未听闻此事,照理来说,沈凌于殿前弑杀先帝的消息传遍北齐,他的夫人不该半点消息都没有。”
沈韫一怔,却是嗤笑了一声,继而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世人才不会管死人是怎样的。”
萧稹心中疑惑,细想之下却没再追问。沈凌弑帝时沈韫也就十岁出头,更别说沈凌之妻在他死之前就已经不在了,旧事的细枝末节连沈鄯都未必记得清,更何况沈韫。
待到马车拐道时,沈韫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又歪着头看对方,眉头皱起,细细打量。
“怎么了?”萧稹不解道。
“你方才喊我叔父什么?”
萧稹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直呼大名,虽说叔父不似父亲,可到底是沈君容家中长辈,又如何能够直呼其名?
面上闪过一丝歉意,紧接着就听对方道:“以后喊世叔。”
“嗯?”
像是为了让这突如其来的话更显合理,沈韫又补充:“与待叔母一样,我也敬佩我叔父,殿下,你可知晓这其中的意思?”
萧稹颔首:“知晓。”
沈韫看着对方认真的神情,却无端产生几分悲凉之感,心中不似面上笑得开心。
不,你不知晓。可也怪不得你,是我没有勇气说罢了。沈韫腹诽。
待到天边不再落雪时,四人将马车舍弃改为策马而行,狐裘寒风伴了两月,他们才终于在年关后两日抵达了南安,彼时南安正一片喜气祥和之貌,街边满是红绸花灯,尤其夜间更甚。
四人在抵达南安后的第一时间就住进了萧揽元提前安排好的宅子,而在抵达宅院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里,沈韫就在榻上彻底睡过去了,睡着时身上狐裘还未取下,半张脸都埋在帽子里,仰面卧在榻上。
萧稹进屋时瞧见的就是未换衣裳的沈韫躺在榻上,想好生照顾,却只来得及将人抱起安抚着盖好被褥,安排底下人备炭火和热水,就又被南安王府来的人叫走了。
等萧稹再回到宅院时已然入了夜,而原先睡着的那人也还在榻上,只不过发带取下了,只散发躺在被褥中,衣裳也显然换过了,狐裘搭在屏风上,这是已然醒过一次沐浴好了。
“可用过晚膳?”萧稹将狐裘脱下丢在屏风另一端,走向榻前时开口问,“午后被母亲叫回府上了,许久未见,因此在那儿一同用了晚膳,我派成枫回来传消息了,他可同你交代过?”
沈韫半倚在榻上,露出锁骨那点白皙,眼里映着些烛火光亮,又见来人盘腿坐在榻前,只看着他。
“说了。”沈韫道,又垂目,“坐在地上做什么,殿下不怕风寒入体?”
“还未沐浴更衣,外头下了雨。”
沈韫这才发现对方衣摆处都是水,靴子上也是,片刻后从被褥中伸出手。
“嗯?”萧稹怔怔地看了一眼对方伸出的手,又疑惑看向这手的主人。
“愣着做什么。”沈韫只是将手又伸出去几分,“冬日落雨最是麻烦,打伞都得冻红了手,尤其南方湿冷更甚。殿下难不成当真皮糙肉厚,半点感受不到寒意?”
萧稹这才了然,却还是不将冻红的手伸出去,只是明知故问:“君容这是要替我暖手?”
“不要算了。”沈韫说着就将手收回,却不想那人压根没有追上来握着,反倒低头笑了笑。
萧稹看一眼身旁炭火,又看对方:“谢过君容好意,但还是不必了。你身子骨比我还要弱些,届时我没被冻着,你身在榻上却染了寒气,那我这些岂不是白做了?”
萧稹指的是炭火暖褥与热水。
可不料沈韫听完非但没有高兴的意思,反倒皱起了眉,探身一把拽过对方的两只手,身上被褥也随之被卷起,他嗔道:“我的身子哪里就这般金贵了,殿下倒是会说好话,嘴都要冻白了还这么硬。若是捂一下手就要让寒气入体,那我在路上早死上千百回了。”
萧稹闻言也没再继续将手抽离,只是感受对方掌心那点温热,起初只是以手心捂着他的手背,到后来变成了揉搓,最后不知为何又变成了十指紧扣,说着未沐浴就不上榻的他最终还是跪在了榻边,将人搂着亲吻。
待到萧稹沐浴更衣躺在榻上将人搂入怀时,沈韫才问:“你母亲可是同你说了些什么?”
萧稹低头一看,只见对方发顶:“你又看出来了?”
“没有,殿下藏得好。”沈韫道,“我只是随意诈你罢了。”
萧稹轻笑一声:“此前诈出郑宣知与兄长的关系,如今又说诈出我有心事藏着,你莫不是靠着这试探的本领,套了许多话?”
“好说。”沈韫道,“这种事情还是得有人配合才有用,若非殿下无意隐瞒,我又怎能知晓?”
萧稹嗯了一声,道:“母亲要我上元节那日回王府,府中设宴,要我将你也带去。”
沈韫仰头看对方,却只有好奇,并无诧异的意思,问:“当真是你母亲的意思,而不是你兄长的意思?”
“是母亲的意思。”萧稹道,“兄长今日不在府上,出城亲自置办上元夜宴的事情了。”
沈韫这下更好奇了:“什么宴需要南安王亲自出城置办?”
萧稹摇了摇头:“母亲没有直接说。”
沈韫轻扬嘴角,话说得意味深长:“莫不是鸿门宴。”
萧稹轻叹一口气:“你若不想去就不去,我同母亲说一声就可以,届时我也在此陪你过上元节。”
沈韫抬手抚上对方脸颊,指腹在其脸颊上摩挲,眼中含笑:“殿下若是真这么做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哪有见第一面就在上元节将人家的二公子拐跑的道理,我怕你母亲跑来院子里同我算账。萧玧怀,你可不要害我。”
萧稹轻笑一声,偏头去凑对方的掌心,呢喃道:“那你想去?”
“你想我去?”
“我想就可以?”
“殿下在同我说急口令吗?”沈韫笑道,声音也轻,“去就去了,纵使鸿门宴我也不怕,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品尝一番,南安王府的宴席是怎样的味道,可比得上国宴?”
“自是比得上。”萧稹说着就在对方额前落下一吻,“睡吧。”
沈韫被对方抱得有些动弹不得,笑道:“殿下,虽说冬日有抱团取暖一说,可你将我抱得这般紧,我真的要喘不过气来了。”
萧稹这才松了几分,却还是贴着对方:“这样呢。”
沈韫有些无可奈何:“殿下……”
“回城途中太过劳累,君容就发发善心,让我抱抱吧。”萧稹只是这么说着,松了一点力。
沉默片刻,沈韫埋在对方胸前闭上了眼,右手搭上了对方的腰。
萧稹在恍然间睁眼,垂目看一眼又安心闭上,嘴角带着一点笑意。
寒夜渐歇,屋内烛火熄灭,屋外明月被隐在云雾间,只闻阵阵风声与雨声,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而屋内的人却相拥睡到了天明,甚至比睡前抱得还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