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过去,在萧稹传信回南安后,郑宣知又来了一次客栈。
“郑大人这两日收获颇丰?”沈韫端起茶水不看对方,话也说得悠闲。
刺史长史被杀一案最终归到盗贼劫财上去了,而那所谓的盗贼不必多说,自是抓不到的,至于钱财,“盗贼”带不走,只能让郑宣知平白捡了这便宜,可说是便宜,最终还是得用到修建水利、提高工人伙食工费上去,终究还是另一种程度上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收获倒不如不给的好。”郑宣知瞥一眼桌上的茶,心中腹诽,分明连个杯盏都没有给他,还装模作样假客气,面上却没太大变化,只是道,“我来汀兰这么久见到的人都不如这两日来得多,许伯良底下的官吏商户,跟着赵佑的氏族商贾,一天能见十几二十个,都是来问这二人真正死因的,也就平头百姓能勉强骗过去,氏族商贾无一不怀疑这其中另有隐情。你二人如今倒是功成身退,拍拍屁股就要走人,平白给我头上扣了两条命,沈少傅,这礼虽迟了些,可未免也太大了,倒不如不给。”
沈韫闻言也只是将杯盏放下,笑了笑:“郑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此举不但帮您筹集了之后的修缮钱款,还顺道帮您立了威,看如今,汀兰还有几人敢不听您的话?”
郑宣知才不领情:“一口一个您的,沈少傅这是挤兑我的意思?”
“哪敢。”沈韫将萧稹面前未动的空杯推至郑宣知跟前,又起身替对方倒一杯热茶,倒至将满时收手,掌心向上示意对方喝茶,“且不说在下身无官职,就算有点名头傍身,也不及郑大人。如今这汀兰,可全由郑大人做主。”
郑宣知低头瞥一眼茶水,又看对面萧稹,就见那人同样看着自己,好像非得将这杯茶喝下去才能罢休似的。
郑宣知举起杯盏打量一番,视线定在杯中茶水上,余光却能瞥见对面二人:“究竟是我立威,还是沈少傅想要立威?”
“为何不能是二者兼备呢?”沈韫终是直言,“郑大人不信我也是常事,毕竟于外人而言,沈氏一直都是支持太子的,缘何如今又能与南安王世子搅在一处,于情于理,似乎都值得怀疑。郑大人心思缜密,不能出一丝差错,在下自当明白。可就像郑大人想的一样,你不信我,我自是也信不过你的。郑大人以为,如此挑明,可还算公平?”
郑宣知嗤一声,视线从茶盏越过去看对方:“你倒是懂得看人下菜碟,若此刻萧稹不在此处,你还会这么说?”
“自是不会的。”沈韫倒也不避着,“郑大人信不过长阳氏族,又缘何会信我?我私下说再多也是无用,怕是只会更加引得怀疑,疑心我居心叵测。可如今我回不了长阳城,也无其他地方可去,与其辗转各州流亡,倒不如依附世子殿下,在下别的不会,知节守礼、上行下效的本事,倒是颇受殿下赏识。”
二人对视一眼,沈韫话里有话,萧稹自然也听得出来其间揶揄的意思,没有戳破,反倒是郑宣知嗤了一声,像是不耻二人眉目传情的行为。
“随便你们怎么做。”郑宣知抿了一口茶后起身,垂目看座上二人,“也用不着你们来催促我,徭州的事情我自会看着办。至于沈少傅,萧揽元与张夫人性子截然不同,我倒是好奇,你这副看人下菜碟的嘴脸,届时如何应对他二人。”
“郑大人是如何应对的,在下便如何应对。”沈韫面上显出几分请教的意味,“还是说郑大人想指点些什么?”
“我能指点什么。”郑宣知说着就变了脸色。
沈韫指尖点了点桌面,佯装意外道:“我以为,我与殿下的关系,你与南安王的关系,这二者是一样的才对,难道是在下误会了吗?”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郑宣知脸色明显更难看了些,像是追责一般怒视萧稹,说他名字时明显带着咬牙的意味,“萧稹。”
萧稹耸了耸肩:“看我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沈韫也看身边人,就见那人装模作样的本事还真是颇有天赋,不承认也不否认他说的话,只是一句“我又没说什么”就将事情撇干净,而这无异于承认。
“郑大人这是气急败坏了吗?”沈韫淡然道,“还是不要为这种小事生气,既然起身要走,不若容在下再问一个问题?”
郑宣知明显不耐烦,却还是吐出一个“问”字。
“沈然可曾到寻过你?”
“来过一次。”没有再答,郑宣知转身离开了客栈,走时破天荒地将门也带上了。
沈韫嗤一声:”还真就一个问题,答完就走。”
二人坐在桌前对视一眼,终是默契地笑了笑,萧稹问:“你是如何知道他二人关系的?”
“嗯?”沈韫反应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我不知道,只是他总觉得你兄长能压我一头,让我不痛快,故意将他们扯到一块恶心他罢了,谁知道还真被我说中了。”
萧稹一怔,倒是完全没想到对方只是随口一提,原来这事说到底还是郑宣知自己不打自招,怪不得别人。
“你兄长当真与他?”沈韫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确实有些意外,不止是意外,甚至有种手握萧揽元把柄的感觉。
“不好说。”萧稹道,“小的时候他二人确实走得近,近些年我不在南安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只知他是因为兄长下的命令才来长阳考取功名,又自请来这徭州,至于郑宣知自己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
沈韫垂目,方才那点庆幸又少了几分:“你兄长倒是舍得。”
萧稹没有回对方这话,有些事情旁人看不懂,他甚至怀疑郑宣知自己也不懂,好像只是在完成兄长交代的任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也从未想过若是自己死在徭州该怎么办。而他的兄长萧揽元,似乎也从未在信中问过郑宣知的现状。
“殿下,你没发现一个问题吗?”沈韫忽而道。
“什么?”萧稹不解。
沈韫曲臂撑在桌上,弯曲手腕抵着自己下颌看对方:“南安统共两位世子,皆是断袖,南安这脉,是要绝后的意思吗?”
萧稹:……
“你母亲知晓你兄弟二人私下是这般作风吗?”沈韫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故意追问道。
沉默一瞬,萧稹问:“你是觉得沈氏旁氏众多,不需要你传宗接代,才这般问的吗?”
沈韫一怔,却是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眼底笑意更甚:“殿下倒是懂得如何转移话题,这话分明是我先问的。”
“好。”萧稹妥协,“兄长如何我不清楚,可若当真两位都注定无后,我也定会在兄长开口前同母亲表明。一人断袖便可将传宗接代的事情交给后一人,两人皆是断袖,届时骂也是骂兄长,我躲得远远的就是了。”
沈韫闻言半晌没反应过来,待好容易扯出一个笑容,却是声音极小的一句话:“你倒是个好弟弟。”
“此事不难。”萧稹淡然道,“人一旦疯了,有个不好的名声,那你做什么别人都不会觉得奇怪,反倒是某天你成为了他们眼中的正常人,那才奇怪。”
沈韫神色暗下去几分,自嘲一笑:“殿下这是拐着弯骂我呢?”
“为何会这么认为?”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但总找不到机会询问。”
“什么?”
沈韫凑近一些,看着对方的眼眸,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轻声道:“萧玧怀,为何你一点都不奇怪我是这样的人?”
萧稹视线落在对方眉心,半晌才敢去看其眼眸。
“我早年间是何处露出破绽了?”沈韫试探道,“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我是那个氏族间被称赞的太子少傅?”
萧稹只是看着对方,似在透过眼前的人思忖着什么。
“我是真记不清自己早年间做过什么有损声誉的事情了,这么多年过去,就连林柏元和梁清偃也只是一知半解,很多事情他们都不能理解我为何要那么做,可你却好似不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意外。”沈韫道,“有时候连我都会产生,你我之间是我手握主动权的错觉,可细想之下,你很多事情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我会因你所为意外,你却不会因我勒弓杀人哪怕眨一下眼睛。殿下,你能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沉默了许久,就在沈韫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时,萧稹开口:“沈君容,你是真的不记得当初你我品茶论道时都说过什么吗?”
“嗯?”沈韫并非不记得,可记住的也只是大概的场景,又哪里能够精确到说了什么,总不能他在论道时还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
“治世之论,为民之策,党权之争,甚至为人之道,十五六岁的年纪说那些于寻常百姓而言或许有些言过其实,可于学宫就读的氏族子弟来说并不算稀奇。我不似你,身边有一堆人可以谈天论地,要我去记住别人说的话很难,可记住你说的话却是轻而易举。”萧稹认真道,“人是会变不错,可于我这断开的七年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心性未变,所谋划的事情也不会有太大改变,这种事情不是靠猜,而是对时局人心的了解与掌控。至于勒弓杀人,君容,我杀的难道不比你多?非要说的话,我也好奇,你待在我身边,难道不会害怕?又或者,从一开始,从在昭阳寺第一日见面时起,你难道不知我这些年在山上做了什么?在世人眼中,我连长公主都敢杀,你又凭什么觉得可以利用我来稳固沈氏的地位?君容,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这分明就是有恃无恐。
“还说觉得你和兄长只能活一个,沈君容,你以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敢这么说吗?”
沈韫被对方这一连串的反问说得有些茫然,很难说是意外多一些,还是羞愤多一些,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后悔自己刻意撩拨。说到底他也只是因为郑宣知的反应无端联想了一些事情,起初并不是真的要质疑对方的心意,只是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到底哪里值得对方非将他带走,到底彼此明晰对方的算计。
可思绪已然成了乱麻,又实在想不起旧时究竟与对方说过些什么,京都那六年经历的事情将他大半记忆都占据去了,他实在没办法在杂乱的回忆中搜寻到自己露出破绽的地方,是以只是抬眼看对方。
“我只是说了一句话,殿下怎就这么多怨气朝我撒来,莫不是忍了一路,实在忍不了了?”
好一个倒打一耙,萧稹想气,却不料对方话语中满是委屈,就好像自己在无端朝他发脾气一般,倒是叫他怎么说都不对了。
萧稹终是叹了一口气:“罢了,可想好午间吃什么?”
哪有时间去想,沈韫想不通。
“好了。”萧稹抬手抚上对方脸颊,指腹在其脸颊肉上摩挲,温声道,“自己要问,怎又给自己说委屈了。”
沈韫瞪他一眼:“谁委屈了。”
萧稹笑了笑,替其抚平皱起的眉眼:“有这么难接受吗?”
“什么?”
“我喜欢你这件事,我只是喜欢你这件事。”萧稹温声道,“有这么难接受吗?”
沈韫一怔,只是有些出神地看着对方。
“只是因为喜欢你,所以可以接受你的任何样子,不管是堂前论道,还是勒弓杀人,都可以接受。”萧稹只是又说了一遍,郑重其事。
沈韫还是在愣神,像是突然听不懂对方说话一样,半晌才勉强回神,被对方安抚似得亲了亲嘴角。
“沈君容,是不是因为我从未说过喜欢你,所以你觉得,我们哪怕在榻上欢愉,也只是彼此利用。”
难道不是吗。沈韫腹诽,终于明白了那点若有若无的滋味是什么,许是他从来不觉得对方是真的喜欢自己,才有了之后的所有事情,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全盘托出,真假参半也没什么。
“胡说八道。”沈韫嗤一声,推开对方。
“君容。”
沈韫不理,也不看对方。
“沈君容。”萧稹又叫,见没反应后又温声叫了几句。
“叫魂呢。”沈韫不耐烦道。
“两天前的耳坠,夹着疼吗?”
“问这个做什么,当然不疼。”沈韫还是不看对方。
“看看我。”萧稹握着对方的手,食指勾住对方小指,“君容,看看我。”
沈韫这才勉强回头看他,结果转头不过一瞬,就被对方俯身覆住唇瓣,温柔地吻了下来。
“萧……萧玧怀你……”沈韫被对方吻得字不成句。
“心中有疑虑,就该早些说出来。”萧稹贴着对方唇瓣道,“有些事情真假参半你我心中明了即可,可有些事情,还是说明白了好,君容,我心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