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祭司是吴国女的身份败露,不少百姓和卿士联合抗议,想要重新再选一次。
齐善公、施闲云、卞和玉三人不谋而合,自然都乐意重新选,只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
立春之日,商司予坐在屋内,几盏灯烛映衬着书卷,在桌上留下几分残影。
她成为祭司的日子不远了,卞和玉等不了那么久。卫国的实力日日渐长,卫灵公想必也在谋篇布局,或许已经在暗中派遣兵马救助齐国。
吴、齐、许、卫四国联盟,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四国诸侯王起了争霸之心,如今失败了,周玄王自是对他们怀恨在心。
不仅仅是怀恨在心,玄王还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卞和玉就是在利用这个契机,借玄王之手铲除卫灵公。
所以她才觉得不远了,她很快就要坐上齐国祭司的位置了。她只想要借祭祀大权杀掉张恻,卞和玉虽与他关系微妙,看似是敌实则私底下还在合盟筹划。
但若是商司予用了祭祀之权,卞和玉不想从也得从,这便是她与齐善公、卫灵公、施闲云一道人合盟的目的。卫灵公或许觉得断了她的后路,她便只能乖乖听他的,可他到底远在千里,如何伸手掐断她的后路呢?
商司予敛下心神,执笔抄写下古籍商的乐理经论,这些在她看来跟天文无异,施府古乐先生教习更是枯燥无味,她已经煎熬许久了,快点结束罢。
“阿予,喝粥吗?”
一道柔和清亮的声音响起,商司予抬眸望去,瞧见施意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粥向她走来,走至她面前才顿住脚步,为她端上了一碗。
见商司予愣住,施意遂微笑:“这是我做的红豆薏米粥,阿予趁热喝罢,这天虽立春了,可这夜里还是冷,穿三件衣裳也不为过。阿予这么些天温习经书,还兼教习我的卜筮之说,幸苦了,趁热喝暖暖身子罢。”
商司予拿起小勺,端上小碗,手中感到一阵暖意,她的眉目舒展开来,向施意说:“谢谢,施小姐的厨艺可真了不起。”
施意嘴角的笑意更深,她垂下头看向商司予面前摆放着的古乐典籍,可她的神色却有些犹疑,像是在纠结些什么。
约莫过了半刻钟,商司予终于喝完放下碗,垂头,看似再认真地琢磨书上的经论,实则是在看施意的行为和反应。
这位施小姐身上也带着如云似雾的种种谜团,比如她为何对她有这样不问缘由、不求回报的善意?仅仅是为了卜筮一事么?
再比如她的手腕处为何刻有无数错杂纵横的线条,似是卦象,却也不尽相似。
再如府邸上那些目光死寂、始终沉默着的姑娘,她们每月都会聚在后院的小木屋里,念经诵咒,这些施意她知情吗?
就在她琢磨思绪之际,施意猝然抬眸,犹豫纠结许久总算开口:“阿予,你知道吗?近来民间都传这新继任的祭司是吴国人,但齐国律法规定了,齐国祭司是不允许其他国家的人做的。”
商司予默然点了个头。
施意又说:“我父亲说,祭司不久就要重新选了。”
商司予别开眸光:“嗯。”
“……那阿予,你想做祭司吗?”施意隔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
商司予不知该作何反应。她骤然冒出个这样的问题,商司予也不知她到底是不是个施闲云派来打探消息的探子。
施意见商司予沉默,以为她是默认了,眉间便染上焦躁,她倾身说起:“阿予,你不能做齐国的祭司!”
这样激烈的情绪吓了商司予一跳,为何不能?商司予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焦急、不安分的女子,施意知晓自己失了分寸,便正襟危坐,撩开额角的发丝,尴尬笑笑:“……阿予,你、你不是吴国人吗?吴国人定然是做不了齐国祭司的,还会遭人唾骂,就像在现在的那位奚奴祭司一样。”
商司予淡淡地道:“这样么?可是施大人说了,我是吴国的祝史,也是公良家的后人,齐国祭司我是绰绰有余,是定然能够上任的。”
眼见着施意越来越着急,她便说得越来越起劲,“何况施大人已经答应过我了,他向我承诺过:即便百姓和卿士反对,他也会将我扶上那祭司的位置。”
施意语气不稳,“阿予为什么就非得做祭司呢?你难道不知晓祭司最后都是要献出自己的身体的吗,就跟府中的那些姑娘……”
她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赶忙止住话头。商司予锐利的目光梭巡在施意的脸上,似乎要将她里寸的肌肤给刮下来,她一字一顿地问起:“就跟府中的那些姑娘如何?献祭吗?”
她虽然知道齐国祭司的最后结局是献祭自己的身体,却不知祭司也有陪葬的。
施意知道瞒不住,支支吾吾地“嗯”了声,眼眸里都是惊惧不定。
商司予明白过来,府邸中的那些姑娘不是在争祭司的名额,她们根本就没有成为祭司的资格。齐国律法虽是规定所有的齐国女子都能成为祭司,公平为上,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甚至是身份最为卑劣的奚奴,都可以坐上那祭司的高位。
所以齐国民间的许多妇女丈夫都想着望女成凤,自小便培养她们祭祀之礼,最后经过层层选拔,再将她们送至施府,而作为回报的是,施闲云也会付给她们报酬,她们的女儿此后便再无音讯。
但这些妙龄女子最后却没成为祭司,而是成为祭品,供奉神灵,为百姓祈福平安。这就像是一场精美的买卖,只是裹了层糖霜,众人就认不出它原本的丑恶面目了。
商司予终于知道为什么那群女子的表情死寂了,那是她们作为祭品的自觉,她们知道自己再逃不出囚笼,一日日的消磨与洗涤,她们彻底成了死寂的祭品。
施意小声说起,语气却十分坚决:
“所以我希望阿予不要成为祭司,祭司的结局都不得善终,我希望阿予你有一个好结局。”
-
漂白的帘幕散在空中,像是雾气般。窗格被雨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屋内的气氛更是阴冷沉寂。
施意坐在桌前,她的面前依旧摊着那天所找出的龟甲兽骨,齐国连着下了几日的阴雨,它们就都有了霉味,她只好再等着好天气把它们搬出去晒晒。
她面前还摆着一些关于卜筮之法的古籍,她正认真翻阅着,偶尔拿起一两片龟甲细细对比斟酌。
商司予则坐在她的面前,桌上驾着一架古琴,她纤长的双手抚上琴弦,只是略显生疏,弹出不那么美妙的几个古音。
施意的表情愈来愈困惑,最后忍不住抬头问起正在抚琴的商司予:
“阿予,龟甲上的这些卦象脉络都看不甚清晰,只隐约瞧见断续的脉络,”她似是被难住了,“这该如何解释啊?”
商司予闭目答道:“脉络杂乱是为凶卦,脉络清晰是为吉卦,乱中有序、不温不火是为平卦。你记住,平卦最独特,只要能够分辨出平卦,其他两卦便也就好认了。”
她在吴国做祝史的时间最虽长,但也就只学会了这一点,但学会这一点就够了,在精不在多,这一点就足够她修纂卦象了。
施意若有所失地点点头,过一会儿又问:“那又怎样用’连山’之法来解释卦象?”
商司予满不在乎:“时间太久远了,我忘了,你看书罢,书上有写。”
施意捏紧书页,蹙眉看向面前抚琴的女子,咬牙再问:
“阿予,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卜筮出来的卦象之间可以相互变幻么?我看古籍上有写三种卦象之间的共同之处,尤其是凶卦和吉卦,它们的卦象看似处于两个极端,一个杂乱,一个平稳,但实际上它们是最能共通的两副卦象。物极必反,杂乱到极致便也就是平稳,平稳到极致也是杂乱。”
施意补充问道:“阿予,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商司予没有丝毫犹豫地答:“自然对,凶卦和吉卦这两副卦象,看似不同,实则相同,自然可以相互变换。现实中的凶即是吉,吉即是凶,居安思危便是这个道理。”
施意冷不丁地将书合上,眉间染上冷戾,就这样瞧着她,冷声说道:“阿予,你在骗我,你根本不通卜筮一事。”
商司予疑惑皱眉,“此话怎讲?”
她虽面露疑惑,其实心中根本没底。但她仔细检索了自己适才所说的那番话,到底并无不妥之处,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施意觉得自己不通卜筮之说了?她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名堂,因此只好等着施意发话。
“凶卦与吉卦不可能相通,凶卦就是凶卦,吉卦也只能是吉卦。刻印在龟甲上的卦象,是经过烈火烧灼出来的,传授的是天意,是万万不能经过修纂的!天意自然也不会随意变卦,不会像阿予你说的那般,环境变化便会引起卦象的变化,卦象是卜筮的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国家最后的结局。”
施意极其冷静地说完了这番话,看向商司予的眸光略带着不善和恼意。
而商司予听了这番话,目光冷淡地看着施意,始终一言不发。
“施意,不论你相不相信,卦象就是能被修纂,公良俭就曾修纂过。”
到最后她这样说,施意猝然间放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