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司予来到施府已经有了十日。
新春佳节,肆虐的风雪总算消停,长街上鞭炮声声响。不过施府的气氛很冷淡,不像是热闹的新春,反而像是在过寒食节。
商司予对此不解,施意却像是习惯了,她仰头看着商司予说:
“阿予,施府从不过节,我爹不许。你若是饿了,我便让他们下去温点饭菜。”
不饿,只是觉得意外。但商司予没有问出口,她隐隐约约察觉到府中的怪异。她来到施府也有些时日了,只有这位施小姐能说得上话,其他的姑娘都很沉默。
起初商司予以为她们是身上负载着莫大的压力,她们想成为祭司,可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成为祭司,所以她们便沉默地拼命学。
她刚来施府是与那些年轻姑娘一起学习古乐经论的。但她总觉得她们望着她的目光,很不对劲,像是潮湿环境下的雾气,贴在商司予的头、脸、腿乃至全身上下,黏黏糊糊的,刮不掉、扯不开,令她难受。
庆幸的是,她后面就与施意在一间空旷的屋里学了,再没有与那些姑娘有过接触。
除了那次:
夜月隐没,府内一片黑漆,仿佛一块黑色的斗篷,彻底将施府笼罩。
商司予学完当日的古乐实操,在回寝房的道上听见后院传来乐声呢喃。那乐声好生熟悉,似是在鸣啼殿中所听见的就是这般凄楚而含糊的呢喃女声。
手中的灯笼引着她前去,前方黑洞洞的路也被照亮,直到她到达后院。
后院算不上黑,只有几间搁置很久的客房。但其中还有一间偌大的木屋,适才的乐声就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去的,她的脑袋向前探去,从模糊的纸窗上瞥见了她此生最难忘的场景。
屋内黑压压地挤满了姑娘,她们穿着统一的青黑色服饰,其上装点着青铜鼎器上的虬龙纹。祈福念咒声长盛不衰,她们表情麻木、目光空洞、肢体僵硬,并且一动不动。
这可吓了商司予一大跳,恍惚间她以为那些姑娘都是被死去的鬼魂附体上身了,而她们恰好是在进行某种通灵仪式。
在吴国之时,公良俭就曾对她说过:祭祀其实与通灵很相似,只是前者是与神通,后者是与鬼通。但在商司予看来,鬼神一家,两者不分彼此。
看似虔诚,实则蛮野。看似热烈,实则死寂。这便是商司予对祭祀、卜筮等一列事情的印象。
她霎时觉得头皮发麻,连带着腿脚发软。她不再偷看,连忙跑了回去。
商司予不知道那些姑娘聚在一间屋子里,穿上同样的衣裳,是要做些什么。看来施闲云把握祭祀大权多年,其中的很多腌臜之事都还未曾显现出来。
自那之后商司予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些姑娘的眼神之所以怪异,是因为她们的目光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像是灵魂死去的人。
想起这些事,商司予无意识地攥紧衣袖,觉得心里实在堵得慌。
“阿予!”耳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她猝然回过神来,就看见施意蹙眉瞧着她。
施意有些恼,“你说过今日要教我卜筮和看卦的,阿予你可不能食言呀。”
是了,她昨日答应过的。施意似乎对卦象、占卜一类事情兴致满满,她常常在空闲之余捧起一本与之相关的古籍来看。
而商司予恰好就是吴国公良家的人,是吴国的神职祝史。所以她暂且猜施意最初的善意也是因为她的身份。施意软磨硬泡许多,商司予才总算答应下来。
商司予原本不想答应,她根本不通什么卦象之事,卜筮也只是篡改原本的卦象。她不是公良家的人,没有那些能力。毕竟在吴国,她只用随着吴闵公的心意、看着吴闵公的脸色解释卦象就行了。再复杂的卦象,她看一眼便知,因为左右都是她所编纂的。
她可没有底气去教施意卜筮,施意看过的相关典籍可比她多了去了。但她愿意以此拉近与施意的关系,同她接触更多才能获取施府内更多的消息,这她倒是乐此不疲。
“怎么会呢?施小姐。”
商司予心有余悸地无意笑笑。她只能抓住此次机会问些施府内部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恰如那天晚上她所见到的骇人场面。
“那好,阿予,你等我一下。”
施意眉间扬起欢愉,她站起身来往房屋深处走去,她一会儿倾身,一会儿仰头,一会儿又蹲下,身影忙碌,正在翻箱倒柜地搜寻着什么。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施意才款款回到檀木桌前的凳上,袖中摊出来几块古旧的龟甲,将其放置在桌面上。
商司予发怔地瞧这些令她熟悉的龟甲,同样的坚硬、冰冷、发旧。若是其他人应当觉得它们有一股古拙的韵味,但她只觉得这些看似无生命的龟甲兽骨能要了她的命。
施意见她有些不对劲,便问起:“怎么了,阿予,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商司予恍惚间摇了摇头,她拿起桌上的一片龟甲把玩,垂眸抚摸着上面的或杂乱、或平稳的脉络,只觉得熟悉无比,熟悉得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蓦地将手中那片龟甲放回桌上,只觉得唇齿生冷。
“这些龟甲都是我父亲托人......为我寻来的,”施意发现了商司予的不对劲,蹙起眉目念道:
“阿予,我说了你不要生气。这些龟甲都是从......从吴国宫中的废墟处寻回来的。”
商司予勉力镇静下来,问起:
“为何要去寻这些东西?”
它们冰冷异常,也沉重异常。它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了,即便是承载着天意又如何,闵公只会根据商司予所纂改过的卦象行事。
商司予再仔细看了下放在桌上的龟甲兽骨,发现上面并未有她所纂改的痕迹,想必是藏匿在国师府后院深处的无用卦象,她这才放下心来。
施意解释回应道:“因为我喜欢卜筮一事。”
她一双明亮眸子盯着商司予看,语调软下来:
“阿予,你明白吗?我自小便喜欢卜筮,但父亲不让我学,我只能去学齐国无趣的祭祀之礼。祭司和祝史虽都是神职,但她们所要做的事情,却天差地别。祭祀便是念咒弹乐,最后再献祭自己的身体。但祝史和国师这样的神职不同,就像你,阿予,利用‘连山’之术,烧灼龟甲,显出裂纹,以此占出卦象。”
商司予对于施意的直言不讳颇为震惊,在此之前,她以为施意是养在深闺、不问世事的小姐,但从这番话听来,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她对于卜筮一事极为喜爱。
“何况公良家的卜筮之说,是在九州内都出名的存在,所以我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国师大人公良俭所占卜出来的卦象,到底是何模样。”
施意雀跃地拿起一块龟甲,眉眼弯弯地笑起:
“父亲起先不许我学,但不知为何他近来转了心意,愿意替我寻来这珍贵的卦象,让我一饱眼福。”
“公良先生的确很善于卜筮卦象。”商司予垂眸回应。
施意提高了声量,凑近道:“阿予,你是国师府内的祝史,公良先生定是亲身授受了好多好多关于卜筮之术给你罢!”
她攀上商司予的手肘,推搡着嘟囔:“阿予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呀?”
商司予没理会,垂眸望着桌上那些古拙的规龟甲有些感慨,但辗转许久,她的视线落在了施意的手腕上。她的手指纤长、白嫩若雪,是一双养尊处优的小姐的手,但依她推搡的幅度,依稀可以瞧见她手腕处细长的伤口。
很多、很密,且不像是偶然被划伤的伤口,因为它们的排列实在是太过于规律了,深浅适当,像是无数的羊肠小道,密密麻麻地延伸到袖襟里去,而且......
同龟甲上的卦象极为相似。
商司予头皮发麻。
莫非这位施家小姐将龟甲兽骨上的卦象刻印在了自己的手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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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祭司是吴国女的身份暴露了,众人皆是哗然。他们原本以为陆长鹤选出身份卑劣的奚奴已是不遵循礼法,可谁知他竟还是选了个吴国人,这便是明晃晃地对国朝礼法的轻蔑。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但商司予心中无第二个人选,只会是卞和玉。他的目的就是如此,借此事来撼动陆家的根基,他在来到齐国的第一日就如此筹谋了。
百姓无一不对陆家生起怨言,齐善公也遮拦不住。
陆家的天算是塌了。
陆栖山对他这位长公子会作何安排,陆随又会如何自处,陆家能不能挺过来年春天,商司予不知道也不想再去追究。
卞和玉的这颗棋子下得可谓精妙,如今齐国人心所向的便只能是施家了,施闲云不费吹灰之力地包揽了人心,齐善公也不得不依仗施家的权势,施闲云正是如鱼得水之际。
但卞和玉当真肯就此罢手吗?
想必新任祭司就快倒台了,下一任就是她继任了。
卫灵公找她合作,想要她成为祭司,同齐善公联手,打压、擒拿卞和玉,施闲云也是这般想的。但商司予可从没这样打算过,她虽不想与卞和玉合盟,却也从未想过与他为敌。
宁可得罪君子,不肯招惹小人。商司予没有阻碍过卞和玉的计谋,甚至还在无形之中帮了他一把,他该是不忘那般忘恩负义,调转剑锋,刺向她罢......
往日她还想成为祭司之后,将卞和玉给擒住囚在牢狱之中,就像在吴国之时,他做了这么久的上位者,该是让她也体验一番了。但她后来便不这样想了,卞和玉这人是不要命的,若是囚住他坏了他的计划,那他一定会加倍偿还给你。
她懒得纠缠,干脆放任不管了。若她想的没错的话,卞和玉如此想看到的,便是齐国的大乱,就像是之前的吴国,一旦让懒惰懈怠者彻底掌权,那这样的诸侯国便会陷入快速的消亡。商司予察觉到吴、齐两国都是四国联盟中的诸侯国,也是卫国的盟友,而那时周玄王也只向这四国要了质子,她再次想到了齐善公的那番话。
——可不想他不听,纵使玄王有怎样无理的命令,他都照做。我们都渴求回到自己的国家,但卞和玉偏偏不想,他是拼了命似的,就想成为玄王身边的人。
——我们都是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况且在周朝与在自己国家的待遇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卞和玉他不思反抗,却择麻木,明明是贵公子,却要为玄王鞍前马后。
她那时是如何回应的呢?
——所以不是卞和玉不能回到卫国,而是他不想。
五年前,那时史书都赞叹卫灵公与其嫡长子的父子情谊,卫灵公儒雅随和,却也足够严格,培养了九州最为惊才艳艳的嫡长子,卫国的强大指日可待。
但商司予仔细想来,卞和玉那时与他父亲卫灵公的关系或许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是在卫灵公送卞和玉去做周朝质子之时恶化的,或许一早父子便有不睦,不然卞和玉也不会这么些年都待在周朝了。
卞和玉恨他的父亲,卫灵公。
他的种种行为只能作出这样的解释。
他蓄意破坏四国合盟,先是吴国,再是齐国,商司予猜下一个就是许国。卫国近年来国力逐渐强盛,自吴国覆灭,卫灵公崭露头角,有成为四国联盟之主的想法和**。
但卞和玉偏偏不让卫灵公如愿,他将吴国那片繁华的土地拱手送给了周玄王,如今的齐国或许也是玄王的囊中之物,他想让周朝变得更加强盛,强盛到足以抵抗卫国。
到时候,周玄王与卫灵公交锋,卞和玉就作壁上观。下得一手好棋,如此这般,他在其中并不会受到半分伤害。
他就是想看到两者为权势争他个头破血流。
好疯。
商司予默默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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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8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