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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里的穿堂风袭来,如刀剑般刺入身体,商司予的感官无限地放大,发丝抚过脸颊带来痒意。
但她始终垂着头,双腿跪得僵硬而冰冷,就如那日在地牢一般。
吴闵公对商司予口中所说的“大凶之卦”并无半分回应,沉沉的威压蓄积在眼眶中,最后再直直落在商司予匍匐在地的脊背上,他向来没有耐心,如今的沉默和威压便是在给这位聪明听话的祝史大人一个机会。
望她能够清醒过来,将卦象重新解释一遍。吴闵公没有那般愚蠢,他虽残暴阴狠,却也不是一位无能的诸侯王,国师府献上的卦象,无一不符合他的心意,他就有所预料到是有人纂改了卦象。但如今献来的卦象几乎都应验了,他便无心再管其他事,只要结局是使他舒心就行了。
这位诸侯向来喜爱曲意逢迎的奴仆,看那朝中一身清骨的卿士,谁人的结局不是不得好死?商司予想活,自然便要学着听话,学着迎合,学着摇尾乞怜。可如今席乐这事她不得不管,席乐若是当真被当做奴仆送与了许昭公,悲惨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公良俭虽向她说过,即便她向闵公献上此事的大凶之卦,他也不会采纳。他虽嗜卦如命,但他也只是会服从他心中所想要的卦象。将席乐送去许国一事,他心中早就有数,便不会因为区区一副卦象便改变计划。
何况那日闵公且说起过,让商司予卜筮此事的卦象之后再择取个良日,由此这位诸侯王只是想走个过场,若是吉卦便也算锦上添花,若是大凶之卦,以他的心性,也不会听取。
商司予原本想加大燃玉之香的剂量,直接杀死吴闵公。但留给她的时间太短暂了,这种线香是珍贵的名品,工序长不说,制作起来也并非易事,怎可能在一夜之间就能做出来?刺杀也行不通,她的武功被张恻废了,身上也没有剑器,且吴闵公身前的奴仆、侍卫无数,他的身,哪能好近?
一夜辗转无眠,思来想去,商司予还是决心纂改卦象。平卦并不好改,她便窃取国师府内崭新的龟甲,一刀一刀地刻上她看了无数遍的大凶之卦。她没有告诉公良俭,她知道这位国师大人明哲保身,从不出面献卦,闵公若是追责起来,身前又有无数的祝史替他死,他自是不怕。
但他也不倒也不算古板,经那夜的谈话来看,公良俭恐早就发现她纂改卦象,却对于她这样的行为只字不提,只是默许。他知晓不纂改卦象的后果,他不愿看着府中祝史无端地死去。
商司予想起这些,便也觉得不怕了,她想赌一个或许,或许经过如此多副灵验的卦象,闵公也就畏惧这副大凶之卦,从而不再让席乐送去许国了呢?
可吴闵公坐在高台上始终未开口说话,商司予刻完卦象的双手有些酸胀感,每过一刻,她端着檀木托盘的手便愈来愈颤,最后她的双肘竟是发麻。
“祝史,孤是否对你太过纵容?”过了半刻钟,吴闵公轻蔑笑着,眼底乌青依旧浓郁,只是他周遭的气质就如恶鬼般吓人。
殿堂中的奴仆们忽地跪地,一个二个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吴闵公向来阴晴不定,如今还活着待在闵公身边的,都是惯会奴颜媚骨、看人眼色行事的“人上人”。现在他们都与商司予一般伏地跪下,由此看来吴闵公是当真发怒了。
商司予的心渐渐沉入海底,依旧不肯放弃自己在吴闵公身前的唯一话语权,若是这道行不通了,那席乐的事就成定局了,她硬着头皮恳切说道:
“回闵公,臣知晓此时献上大凶之卦是千不该万不该。乐妓公主深居简出、身份低劣,将她交与许昭公是再好不过,既可交两国之情谊,闵公也不必为膝下儿女离别感到哀伤。何况这还是乐妓公主的荣幸,她本无一用处,如今却可以用自己来讨许昭公的欢心,因此闵公对她的养育教化之恩,也不算白废。”
她现在丝毫不敢触闵公的逆鳞,语调略有些不自然,“只是这卦象到底是公良俭卜出来的,承载着至高无上的天意,天意昭昭,对于此事呈现出大凶的兆象,自是别有一番道理。将席乐公主送与许昭公虽是良策,却到底不是长远之计,历来诸侯国和亲之事不在少数,但最后却都没落得个好下场。”
吴闵公沉沉的眸子似乎钉在她身上,商司予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她尽量使得自己保持冷静,音色定要平缓:
“再者,如今吴国攻下中晋的领地,对于国力发展是更上一层楼。但闵公可知,如今不仅是周玄王,还有其他诸侯王都对吴国虎视眈眈,吴国若是再有什么动向,它们便都会齐心协力地来攻吴国。何况,公子庆许前不久才到了周朝,闵公此番公然与许国交好,公子庆许在玄王手下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商司予的身子垂落得僵疼,但即便这样她也不敢抬目去看。到最后笑声止住,只余吴闵公鼻间漏出的粗气。
“想不到商祝史对诸侯间的局势如此上心,这么看来,只做吴国的祝史,专事卜筮和献卦还是委屈了你哪。”吴闵公叹息一声,话锋一转,“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愚笨的、听话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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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司予失败了,甚至还将公良俭给坑了一把。
她原以为吴闵公动怒只会以绞杀国师府内的祝史泄气,并不会牵扯到国师公良俭。于是这次她便极为大胆地用了国师这个唬人的名目,最后却为他招致来了不小的祸患。
她和公良俭都入了地牢。那时商司予的心已经彻底沉没,仿佛来到了世间最冷的冰窖,她搞砸了一切,席乐会被送到许国,闵公不再闻燃玉之香,而她也只能等死。
临近日暮,公良俭似乎是刚下朝就被带到了地牢,商司予站在牢内有些惊愕地看着他。吴闵公一向敬仰国师,即便他降怒于国师府,也有无数祝史挡在国师的身前。
但偏偏吴闵公今日就擒来了这位以传授天意为己任的国师大人,但商司予心中更多的还是对他的愧意。公良俭早前已经对她说过了:闵公的心性使然,无论她给出何卦,他都不会听,除非卦象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何况她的这条命也是公良俭救的,商司予默默垂头,不再看他,也不敢言语。她心里想着,今日反正是要死在这里了,那便在她被绞死之前,对他说声抱歉罢。
“闯祸了?”
一道清润镇定的声音响起,商司予蓦地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公良俭。他穿着银灰色的长袍,内襟口濡白,还是熟悉的星月纹饰印在腰身上,他看向她的眉目疏浅,目光中竟没有半分责怪。
商司予不自在地,闷闷地“嗯”了一声。
公良俭再没下文,地牢里阴暗潮湿,并不适于他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待,但他眉间眼角并无半分恼意,神色认真地找了处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了下去。
甚至还对她说了句:“商司予,过来。”
商司予没动,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看着他。如果她没猜错,夜半之时就是她被奴仆绞杀的时辰,往日那些祝史都是这样死的。但公良俭这人似乎当真有一种温和的力量,她见了他,竟意外地不觉得死亡可怕。
但她左等右等,实在无趣便将这辈子最可笑的事情都想了一遭,但她还是笑不出来。这个地牢如此的令人熟悉,熟悉到令她觉得恐惧。
铁门上的链条“啪嗒”一声掉落在地,道路旁的烛火盏幽幽地颤动。
商司予猛地惊醒过来,原本以为自己将要受到处决了,但那位狱卒却站在她与公良俭的面前,冷着一张脸,道:“国师大人,随我来罢。”
公良俭咳嗽两声,起身随那狱卒离开了,只留商司予一人在原地怔忪。今日犯错、公然顶撞吴闵公的不是她么?闵公也应该照例处决她啊,公良俭明明什么也没做,甚至还告诫过她,但如今却先带走了他。
他的身子骨自商司予成为祝史以来,就愈来愈弱了。公良溪为他请来无数神医,他也有配合喝药调补,却始终不见好转。
商司予不禁担心起他来,但她除了等还是等,根本无任何办法。
等到半刻钟之后,公良俭安然回来了,身上虽有不少血迹,但那血迹貌似不是他自己的。商司予原想张口问问他到底发生何事了,但他身侧的狱卒就忙不迭地将她给带去受刑了。
她最后什么也没能问出口,只觉得那晚他的眉眼沉寂得不像话,身上的温润劲儿也荡然无存,一览无余的是令她觉得窒息的疏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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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闵公没有杀死商司予,只是将她关了半年,夜夜受刑。往常那些祝史,他也是这般处置的,只是一小部分的祝史他才会选择干脆利落的绞杀。
商司予算得上幸运,她隐约觉得公良俭那夜有些不对劲,可待她受刑回来,公良俭已经离开了。仿佛他只是过来看看她而已,看来吴闵公还是对这位国师保持一定的敬仰。
地牢阴暗潮湿的不像话,不适合人生存。但对于商司予来说,也算是得心应手。
吴国对于间谍的培养便是这般,她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被放出来就意味着你要去完成主人交给你的任务,若是失败回来的话就会被关在里面更长时间,一次一次失败,被关的时间就一次比一次长,到最后,里面的人死了、疯了,他们才肯罢休。
商司予最能忍耐黑暗,连一向严苛的张恻都说她有韧性。但那是之前的她,自她被赶出吴国之后,身子骨便大不如从前,她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吴闵公放过她的那一日。
她命硬,不管怎么折腾就是不死。
半个月,她熬过去了。
出狱之时才得知,席乐早在她入狱的后一日就被悄然送与许昭公了。自那之后她同这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再没见过一面。
她只能叹一句。
命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