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之际,卞府与施府一般,同样冷清得不像话。府邸中的奴仆本就少,卞和玉近来又辞退了不少人,以至于府内的花圃无人修整,脏乱的残雪混着枯枝败叶随意地盖在地上。
锦履踏上那道落败的小路,张恻形色匆匆地走在路上,愈走得近些,愈能瞧见他眼底浓浓的乌青。他走得这样急,很像是病久之人的回光返照,衬得他那张艳丽的脸有些阴沉。
他跨着大步直直走向了府邸后院的一间寝殿,那是卞和玉的寝殿。他不待卞和玉反应便打开房门,见卞和玉正坐在窗边的一张桌案前手写着什么,怒气直往上冒来,但他还是很好地压住了,“卞公子,齐国近来的传言你可听见了?”
自张恻推门进来,卞和玉未曾抬眼看他。但他的神色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就预料到张恻今日会来寝殿里找他。听了这句话卞和玉依旧没有抬头,伏案仍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只淡淡回了句“听见了”。
张恻按了按眉心,走近卞和玉,试探问道:“......齐国的下一任祭司,你打算选谁?”
风透过窗缝漏进来,吹起桌案上的信纸,传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竹林间低低的呢喃。
卞和玉终于抬眼看了他一样,眉心间藏着淡淡的不耐:“张先生觉得我应该选谁?”
“选谁?”张恻阴笑了一声,转而继续说道。“选谁都不能够选商司予。”
他这句话声音虽低弱但却藏匿着一股狠绝,像是被掐住七寸的毒蛇的最后一击。这倒令卞和玉觉得新奇,他搁下笔头,轻扬起嘴角:“商祝史是吴国公良家幸存的惟一后人,她精通卦象卜筮一说,由她来做齐国的祭司,这再合适不过。”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瞧着身形略微有些颤抖的张恻,笑意染上眉角,“那么张先生有什么理由觉得不合适?”
“商司予不是公良家的后人,她也不是吴国人。”张恻直直瞪向前方,“她是卫国人。”
卞和玉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期待地看向张恻,眼睛里仿佛在说“我知道这些,你还能说出些其他有用的理由么?”
张恻心如死灰:“商司予根本不会占卜卦象一事,公良俭没有教她,她也没学。这么些年,她都是靠着我教她的本事在吴国苟活的。”说至最后,他的表情变得懊悔,仿佛是在后悔当时怎么就心软放过了她。
“......你教她的本事?”卞和玉的眉梢挑起。
张恻:“卞公子调查我和商司予这般久,不会连这个都没有调查出来罢。看来卞公子手下的人是应当训练下了啊,不然让周天子和您的父亲抓到了把柄,那样的话就遭透了。您说是罢?”
“你不用试探我,”卞和玉的音调凉得彻底,“在下的人,任何一位,都能比张先生您更加有价值。”
“卞和玉!”张恻扬高语调,他快步走到卞和玉的面前,双手撑到桌案上,“你是不想要这么多年在周朝培养的势力了吗?你可别忘了,是我操练和收买了他们。若是我与你决裂,那些目不识丁、粗莽无理的士兵会选择听谁的?”
卞和玉重又执起笔,搁在下颌前。“那若是张先生在齐国遇难了,那些士兵又会听谁的?”
“你要出尔反尔?”张恻后退几步,不可置信。
“张先生都能出尔反尔,我为何不可以?”
张恻的防线被一点点击破,但他仍在抵抗,“周朝的卫铭将军只会听取我的意见,他一向不喜你。若是我在周朝死了,你这么多年在周朝花费心血所操练的军队,都会被卫铭给夺走。”
卞和玉眼底的笑意深不见底,“这么久了,张先生还是觉得我在贪恋周朝的那些兵权么?”
张恻的眼眸猝然睁大,他忽然想起来。吴国地大物博,无论是土地、人民,还是粮食、军队,在各大诸侯国之间都是炙手可热的存在,但卞和玉放弃了吴国。他若是想要权,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伤心劳神地前往齐国,当这座下宾客。连吴国的军队和兵力,他都不愿意染指,更不要说是周朝那些势力了。一个政客不会嫌自己手中的兵力多,虽说周朝兵力很可观,但有了吴国的兵力也是锦上添花。除非卞和玉他根本不想要权势和兵力。
他望着眼前温润笑着的男子,脑海中浮现出灵公十年的早春,那时这位公子刚从神坛跌入谷底,一朝是万人景仰的嫡长子,一朝却成了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的质子,卫灵公没有丝毫犹豫将他送往了周朝。但他在颠簸的马车中眉目始终沉静,沉静得不像是个少年。
他在周朝受尽虐待,却很听话,仿佛成了最合适的俘虏。周玄王也将他当做了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张恻此前在卫国曾听过这位嫡长子的名声,他是位足够骄傲的公子,可在周朝,他仿佛先人一步,将那东西给折碎了。
就是在那时,他全身的筋骨被折断,唤来陪同他来到周朝的张恻,黑色的眸子晶亮,露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合的沉静和野心来,他问张恻:“先生想要天子的位置和权力吗?”
这么些年,卞和玉一直在骗他。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和张恻共享野心和权势,他想要的只是复仇。只是他藏匿的实在太过巧妙,即使在周朝受尽折辱也没有一声怨言,日后他也有机会回到卫国报复他的父亲,可他也没有选择回去。那时他还会疑惑,可如今张恻才彻底明白,卞和玉要的从来都不是不痛不痒的报复,他要的是,卫国的覆灭。
卫灵公虽然外表儒雅君子,可实际上他为了攫取权势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将精心培养的嫡长子送去周朝就是最好的证明。卞和玉知晓他的父亲最在乎些什么,以至于他一直在暗处蛰伏,为的就是这场盛大的玉石俱焚。
张恻的心一点点下沉,他的身形控制不住地发生颤抖。自从商司予被卞和玉送去施府,他就隐约有所察觉,但近日风雪不断,卞和玉也一直派人私下窥伺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即便是有心走,也无力走掉。
狡兔死,走狗烹。他是谋士,他不会不知晓这个道理。周朝的卫铭如今还与自己藕断丝连,若是想让卫铭彻底忠诚于周玄王,将周朝的力量彻底汇聚到玄王的手中,自己非死不可。
可张恻还是有些不甘心地望向卞和玉,眼底晦暗不明,带着些哀求,“公子许,我在周朝帮了你许多。若非我,恐怕你早就死在玄王的手中,况且......你曾向我允诺过天子的权势,我为此背叛了您的父亲卫灵公,他就此不再信任我。”
“......是您亲手掐断了我的后路。”张恻无力地苦笑。
卞和玉的睫毛轻颤了下,“你清楚卫灵公的秉性,当初你选择相信我,想必就能预料到灵公抛弃你的局面。”
“可你没有重新为自己铺好后路,不是么?”卞和玉仰起头,眼底透出几丝哀悯。“相反,你没有听从我的计划,先一步来到吴国攫取宫中的权势,还大肆虐杀了国师府的祝史。是你太过贪婪,我说过的,只要不背叛我,我就会让你得偿所愿。”
窗外的风势愈来愈大,一下子冲破桎梏,破窗而入,将张恻身上薄薄的衣裳吹得翻飞。衬得他的身形更加孱弱而畏缩,仿佛只有衣料下,只有一副硌人的骨头。
张恻笑起来,口中呢喃道:“......可我背叛了您,可我背叛了您。”
他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卞和玉起身去关了窗户,凛冽的寒风霎时消亡,屋内只剩下些许寒气,到最后卞和玉叹一声,望向神志委顿的张恻说道:“张先生,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理应放过你的。”
“对不起。”这一声虽轻但却令人听得异常清楚。浅淡的语气好似迷途之人慌忙之中终于抓住一条绳子,终于松口气的感叹。即使那根绳子是一条荆棘,不过那条荆棘也救了他的命。
张恻愕然地向卞和玉看过来,只是卞和玉悄然转了眸子,声音淡淡,“可你杀了国师府的人,我想,那位祝史不会放过你。恨一个人是异常的容易,所以我不想与您为伍,也不想成为您的帮凶了。”
“这几日,张先生还是不要忧心太重。”卞和玉离开桌案,缓缓走近他,“或许您会觉得我是在慷他人之慨,但我真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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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8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