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风铎被风吹得叮咚响,梁曦和已经在丞相府住了三天了。他和曲繁只有回来那天见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没见过,反倒是洛绯绯每日都会来看看他。
她是曲繁从边城救下的难民,后来为了报恩就待在曲繁身边当了个侍女,十年的悉心照顾才捂热了曲相的石头心肝,摇身一变成了丞相夫人。
洛绯绯并不知道梁曦和是男子,也不知道他怀的是个假孩子,她对这个凭空出现的义妹关怀备至,每一餐都亲自下厨,换着花样给梁曦和做饭吃。
虽然点茶说她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所以喜欢孩子,可梁曦和还是不得不提防她的殷勤。
今日洛绯绯给梁曦和做的是羊乳羹和掺着细碎冰沙的粥水,还有一碟深红色的枣泥糕。
她最擅烹饪,羊乳羹煮得又香又甜,浓郁的奶香萦绕在鼻端,闻不见一点腥味,里面还加了蜂蜜、干枣、花生碎和刚晾晒好的果干,野果子的酸中和了其中的甜味,吃起来很是合口。
粥水很是清淡,里面有红枣、红豆、花生、莲子,都和稻米一起煮得软烂,碗底沉着薄薄的一层米和配料,上面的都是汤水,握着勺子搅一搅,配料便会和汤水混合,吃起来冰凉解暑。
桌上还有几碟爽口的小菜,洛绯绯和梁曦就着小菜吃完了大半的粥。
“妹妹打算何时回去?”洛绯绯轻声细语地说着话,还不耽误动手帮着丫鬟一起收拾桌子,在屋里伺候的丫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们夫人本就体恤下人,温柔小意,是上阳城难得一见的好主子。
梁曦和手里拿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半合着眼懒洋洋地说:“夫君还在学宫没回府,我一个人待着也无趣,还是跟嫂嫂待在一起的好。”
洛绯绯闻言抿着嘴笑,很是腼腆的模样。
齐静竹是上阳学宫的先生,学宫里的学子都是齐国的官宦子弟,现如今齐国的选官制度依旧是察举、举荐、萌荫,所以上阳学宫大半学子往后都会入庙堂,因此上阳学宫监管严格,每旬休沐只得两日,学子只有休沐日可以归家。
上阳学宫虽在城内,但是较其他书院多了夜读一项,旁的书院学子酉时便用了晚膳各自归家,上阳学宫却要继续上课,直到亥时一刻才能结束。
每一旬夜读的先生只有两个,这两位先生需要住在学宫内,同时负责处理学子生活起居上的问题。
齐静竹就是这一旬的夜读先生,所以王府发生了什么事他还不知道。还有三天便是他休沐的日子,璟王定会在他休沐回来之前给出一个解决办法。
果不其然,当天下午王府就派人来请梁曦和了。
那丫鬟跪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地说着丫鬟小梅和沛儿的情谊,说是二小姐身体抱恙不宜出门送葬,她的丫鬟沛儿曾和小梅情同姐妹,不愿让小梅孤零零得走,所以自愿为她送葬守灵。
这便是王爷给出的办法,两边都各退一步,梁曦和不要执着于二小姐出面,王侧妃那边也不要揪着梁曦和不放。
他勉强算是想出了个好办法,但是梁曦和却从他的调和中看出了退步,说是两边护,其实还是偏向于自己的,虽然二小姐没有亲自出现,但是沛儿是跟她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本身就代表了主子的脸面。
若是王爷想要回护二小姐,大可认下这件事,却不是让她去送葬,而是在灵堂上短暂的露面,作为主子为小梅上一柱香,这样既成全了二小姐的面子,也完成了梁曦和的要求。
可他没有选择那么做,甚至还要沛儿替小梅守灵,怕的就是梁曦和对这个置换不满意。
既然王爷退步了,他就可以再进一步。
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儿,他在王府才好行事。
梁曦和回府了,回来那天王妃来他院子里坐了好一会儿,看样子对他很是满意,虽然没能让二小姐出现,但是也算是挫了她的锐气,应该能安分好长时间。
王妃将梁曦和当成了对付王侧妃和二小姐的马前卒,她容忍王侧妃多年,待到想要制衡她时早已失了时机,她当菩萨当久了,多强硬一分都不妥当,就在这么左右为难的境地里,梁曦和出现了。
她是最适合的剑,身上带着免死金牌,又是个受不得气的性子,偏偏他这样的性子,是璟王所欣赏的,曾经的王侧妃,就是这么入了璟王的眼。
王妃在王府中待了多年,比起和王爷的夫妻情分,她更在意自己手中的权利和璟王妃的声望地位。
盘子里是王妃剥好的荔枝,这样名贵的东西梁曦和以前不曾吃过,他拈了一块放进嘴里,神情傲踞地说:“母亲且看着,出殡那日,我定要让二小姐亲自前来。”
“这……”王妃有些犹豫的看着他,低声劝道:“曦和,王爷做此决定便是打算息事宁人,不可紧紧相逼。”
“若是那日到场的不是二小姐,我便是食言而肥,那可就丢人了。母亲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你这孩子,太过刚直了些。”
王妃离开后戎晴立马上前将晾凉的茶水递给梁曦和漱口,茶盏被接过去后,她端着一个空瓷碗等着。
梁曦和自己接过空瓷碗,将嘴里的茶水吐在其中,望着那一碟荔枝皱眉,“端下去吧,你若是喜欢就拿回去吃,不想吃便倒了。”说完还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怪味。”
戎晴毕恭毕敬地端着盘子离开,还将那没有剥的一篮也带走了。
大壮和小梅出殡一事点茶办得妥帖,送葬的除了大壮的家眷,还有几个自愿给他们送行的丫鬟小厮,一群人披着白色麻布,手里捧着纸钱香烛,按照齐国的风俗,男女各自排一列,轻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引客死异乡的亡魂回来。
大壮的棺材早一炷香出门,之后才是小梅的。
点茶说齐国有结阴亲的习俗,为了避免逝者碰头误结孽缘,所以要提前定好出殡的日子和路线去官府登记,省得两家撞到一起。
若是非要同一日出殡,便得一前一后得走,前一队最末尾有两个敲锣的人,敲锣震慑后面的魂灵不可往前。
这敲锣人得是见过血光的凶煞之人才能威慑魂灵,最好是侩子手或军士,但这两者鲜少给人敲锣,所以老百姓最常请的还是屠夫和猎户,都要花上不少银钱。
大壮和小梅是枉死的,按照齐国的规矩,枉死之人不得过闹市,不得经宅府,不得扰老弱妇幼,还需有命中带煞者一路敲锣振刀镇压,送葬者一路引魂带路。
所以大壮和小梅的送葬队伍首尾各有四个八尺大汉,两人敲锣,两人手中提着裹了猪血的大刀开路,若是前方有人,听见敲锣声就得远远避开,实在避不开的,就得以袖遮面,背对送葬队伍。
为了避开闹市和住宅,这条路又绕又远,璟王府又位于城中心的地界,所以吹吹打打地走了一个时辰还没能出城。
送葬人跟着沿路撒纸钱点香烛,这是一些神婆和道士,神婆一路抛洒纸钱,一路唱念着听不懂意思的曲子,咿咿呜呜的分外凄凉,几个道士沿街用香灰捏成团将香立在路边,香的两侧各有一支细细的白烛,整条街都是香烛的味道,香灰漂浮着,这条街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些东西是印记,也是提醒,代表着这里送过枉死之人,七日之内不可踏足,得等七日之后死者家眷来收拾好了才可以再来。
梁曦和掀开轿帘看着那走得慢吞吞的队伍,觉得分外繁琐。
怪不得今早戎晴催着他吃了好些东西,怕是知道了这过程磨人,得饿上一遭。
不过费时些也好,梁曦和仰头望着彻底亮起来的天色,理了理身上的白衣。
送葬走得越慢,等在王府的人就越是焦灼。
光是看这阵仗就能看出来,丧事在齐国是不吉利的,是避如蛇蝎的,特别是这等枉死之人,连他们死后走过的路生人都不敢踏足,更何况是送葬。
今早他乘轿离开时虽隐秘但也有下人看见了,想必此时已经闹到全府皆知了。
他叫丫鬟留了话给王爷,说是沛儿送小梅是因为姐妹情谊,那他便替二姐送送大壮那可怜的孩子。
就算王爷要翻脸梁曦和也不怕,他就是要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他肚子里的是个假孩子,往后必定多有不便,他得让所有人知道,他就是这种说一不二胡搅蛮缠的性子,这样日后做出出格的事才不会引人生疑。
说得简单些,可以理解为奠定他在王府中地位的下马威。
看看时间,王爷也该下早朝。
可梁曦和没有等到王爷,只等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挥鞭时的破空之声。
送葬的队伍身经百战,并未停下,反倒是轿子被逼停了。
梁曦和将手伸出去由问酒搀扶着下轿,他那本该待在学宫的夫君穿着一件白衣沉着脸看着他,脸色是从未见过的阴沉。
他如青竹挺拔,面容俊逸,难看的脸色如青翠竹林蒙上一层浓淡不一的薄雾。
而在他的身后,马背上还有一人,正是穿着一腰层层叠叠的白裙,双眼通红的璟王府二小姐齐姝仪。
“二姐身子好些了?”
“胡闹!”
齐姝仪还未开口,反倒是齐静竹翻身下马沉着脸呵斥他,他两大步走到梁曦和跟前,抓着他的手臂把人往轿子里带,“快进去!谁让你出来的!”
梁曦和看他尚在气头上也没顶撞他,顺势坐进了轿子里,掀开轿帘吩咐问酒:“去把三公子的马牵来,之后你便陪着二小姐走完这一程,好好看顾二小姐。”
“奴婢明白。”
一名小厮上前来牵着马走,梁曦和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怨毒的齐姝仪,冲着她挑衅一笑:“二姐带病前来送行,主仆情深实在感人肺腑。只是逝者已矣,二小姐不要太过伤怀熬坏了身子才是。”
一回头就看见了一脸阴沉的齐静竹,他挑眉,饶有兴趣地问:“夫君要训斥我?”
齐静竹叹了口气,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脸色不再阴沉,语气里满是无可奈何:“何故如此较真?”
梁曦和轻哼一声不接话,掀开轿帘望着外头的街景,就是不看齐静竹。
“你若是心气不顺,多得是办法逼父亲让步,装病也好,胡搅蛮缠也罢,实在不行便传信让我回来。何苦自己淌这浑水,来走这一遭白白受苦。”
“我人微言轻又势单力薄,哪敢跟王爷较劲儿啊。”
“你还人微言轻呢?王府最大的佛便是你这一尊了,稍有不顺就闹个天翻地覆,肚腹里全是些不得了的歪点子,还惯用那先斩后奏的把戏吓唬人。”
齐静竹说着又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皱着眉说教他:“此事是二姐有错在先,母亲既将此事交给你处理,她合该听你的,就算不满也该去找母亲或是找你私下说,而不是带着王侧妃打上门来给你气受,我知你受了气心里憋闷。可你要闹便闹,万不可因赌气失了分寸,拿自己的安危去犯险。”
“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这送葬的队伍光是走到山下就得日落时分,还得在天光尽收,月色笼罩之时才可入土。等上了山,轿子便上不去了,你得下轿自己走,之后还得在山上等着他们做法,一直到阴气最浓之时才可下葬。饿到深夜,乘着夜色归家,这便是夫人的分寸?”
“什么破规矩……”
“嗯,连规矩都不明白就跟着走,这便是我夫人的分寸了。”
“夫君可还回学宫?”
“我向山长告假了,毕竟我的夫人太有分寸。”
梁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