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姝仪是深夜回来的,她回来时梁曦和已经睡下了,问酒来回话时见到的是齐静竹。
他坐在桌案前提笔画画,一豆烛火摇曳,将那画纸照得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只见一抹红被勾勒的分外明艳,带着某种不祥的征兆。
问酒站在这位三公子面前,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姿态恭敬地回话:“二小姐一路上都没开口说话,上山后神婆分饼子她也没吃,回来后就去了侧妃娘娘的院子里。”
“我看你是个沉着冷静的,往后你家主子若是再这般意气用事,你多劝着点。并非是要你劝住他,我知他脾性,也不是个听劝的。只是你多劝他一句便能再拖上一刻半刻的,我也能赶得回来。”
他回头望着床上酣睡的人影,即将脱口的话又憋了回去,朝着问酒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问酒和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
亥时将至,齐静竹将画卷笔墨收起,朝着璟王的院子走去。
手中的灯笼被夜里放肆的狂风卷起又落下,烛火几经折腾时明时暗,仍是顽强地照亮了方寸前路。
白色的衣袍高高扬起,那风声像是在挑衅,呼啸着来到他面前捣乱一番,而后又嚣张地离去。
这惹人嫌的性子倒是像极了他的夫人。
齐静竹握拳挡住口唇咳嗽了两声,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他拨开几缕发丝,忍着笑意低声喃喃:“今夜的风甚是喧嚣扰人,却不如曦和难缠。”
“嗯……也就曦和三两分。”
话音刚落,便是豆大的雨滴落在单薄的衣裳上,不消片刻,白衣便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带着暴雨的冷冽。
“如此,便有了四五分。”
凉意瞬间侵袭,狂风骤雨不期而至,齐静竹护着灯笼走进路旁的亭子里,倾泄而下的雨幕笼罩了天地,带着青竹和泥土气息的水汽四处奔逃,雨声嘈杂,齐静竹的耳中却全是离开时梁曦和平缓的呼吸声。
或许这就是情爱的意义,天地将倾之时,会有一道呼吸声代替四处蔓延的恐惧和孤寂。
本是要去找父亲的,可是一场雨将他拦了下来,齐静竹悠然地坐在亭子里,平静的被夜色淹没。
他忽然很想弹琴,也不知要弹些什么,就是很想拨弄琴弦,让那悠扬的琴声在这雨势中将他的所思所想娓娓道来。
齐静竹在亭子中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见问酒撑着一柄素净的油纸伞,在暴雨中慌乱地跑着。那柄伞并未遮住她分毫,待她来到齐静竹面前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三公子!主子他生了高热,被魇住了一直唤不醒!”
暴雨打散了她的发髻,发丝一缕缕黏在脸上,苍白的脸色像是雨夜出来索命的厉鬼。
这一回齐静竹连灯笼都没有拿,掀起长袍朝着光镜院一路狂奔。
一直待在屋里伺候的戎晴已经悄悄哭过了,现在正红着眼眶噙着泪跪在一边将铜盆中的冰块用小锤子敲碎。
点茶愁眉不展地将布巾搭在梁曦和的额头上,待到布巾温热后又取下来递给戎晴重新换上一块冰凉的。
周围守着一圈丫鬟,有端着药的,也有捧着布巾站在一旁神色紧张的。
齐静竹带着满身雨水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肃穆的场景。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梁曦和,他露出来的颜面和脖颈都带着潮红,颈侧的青筋鼓起,浑身紧绷,就连牙关也咬得死死的。
熬好的药喂不进去,问酒去找人之前也试图掰开他的嘴喂药,可无论怎么用力都掰不开。加上梁曦和浑身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所以点茶觉得这或许是一种症状。
她探过梁曦和的脉搏,虽然有些异常,但确实是有孕之脉。正因如此,她才敢让问酒去请三公子,也让人去请了大夫。
“这是怎么回事?”齐静竹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双手轻颤着贴在梁曦和的脸上,被那灼热烫的心慌。
点茶给伺候在一旁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小丫鬟手脚麻利地去衣箧里找了一套衣裳,站在齐静竹面前低着头将衣物递给他。
齐静竹虽然慌神,却也知自己此时仪容不整,便问点茶是否找了大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去屏风后面换衣裳。
外头的暴雨依旧不见停歇,雷声逐渐变得频繁,声声震天响,闪电劈出道道白光。
屋里的蜡烛燃了大半截,大夫依旧迟迟未来。
齐静竹在一炷香之前穿戴着蓑衣斗笠出门,连马车都没套,牵着马就进宫去了。
点茶总觉得心里忐忑得很,一会儿是梁曦和急促潮色的呼吸,一会儿是踏破雨幕的马蹄声。
她遣散了守在屋里的丫鬟,只留下戎晴和静儿两人在屋外守着,而屋里只有她和问酒。
她从问酒那里得知了曲相赠药的事,但是如今的症状明显不是那个药造成的。
有两种可能,一是梁曦和本就有说不清楚的隐疾,所以吃了药之后才会大肆发作;二是梁曦和在隐疾发作时为了掩盖真相故意服药,这样一来就无法通过脉象探查出来。
无论是哪一种,都代表着此人的不同寻常。
而且她也无法给他用药,就只能不停地换帕子试图给他降温。
问酒也冷漠地观察着梁曦和,他的牙关不再紧闭,而是颤抖着嘴唇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胡话。
她会读唇语,不过梁曦和平时说话时嘴唇便动的不明显,如今说胡话更是不清楚。
只有一个字,他的唇形很明显,娘。
不管外头乱成了什么样子,梁曦和依旧陷在噩梦里难以挣脱。
他又回到了无能为力的小时候,回到了那副被石锁锁着的身体里,沉重的锁链套着他的四肢,他只能用力的绷紧身子来对抗那往下坠的力度。
木门被推开,嘎吱响了一声。
俊美的男子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裳依靠在老旧的门框上,他手中摇着一柄纸扇,纸扇上画着一簇明艳的桃花。
那男子姿态风流,声音却是低哑。
“长得不错,好生养着,别养废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像是淬了毒一般上下凌迟着不着寸缕的孩童。
往日高高在上的乐人恭敬而谄媚地接连点头,分外兴奋地向他保证这个孩子一定不会再养废了。
那男子打量结束后,似笑非笑地对着梁曦和说,“若不想当个傻子,便老实点。浑浑噩噩的傻子和能弹会跳的男子,处境可大不相同。”
如今梁曦和再次站在狭窄的小屋里,凉风从门外吹来,打在他冰凉的皮肉上。
他年幼稚嫩,虽然跟着一群乞丐五毒俱全的混过一段时日,却依旧懵懂。
他仍记得自己当初的好奇和疑惑,他在想,为何自己不能穿衣裳,还要被链子锁起来,而那个人就可以穿着衣裳站在门口。
乐人为什么不锁着他?为什么给他衣裳穿?
这样一个风流浪荡面若桃花的男子,发间斜插着的白玉簪上,雕刻的却是一对獍枭。
獍兽似虎豹,头小而牙尖,长长的獠牙裸露在外,仰首咆哮的样子带着嗜血凶相,枭鸟展开双翅立在獍兽头上,冷漠审视。
梁曦和出生在宣国与宋国接壤的村子里,村里很多女人为了生下如宋国人一样健壮勇猛的孩子,便会走上一个时辰的路,去到宋国的村子里“乞子”。
所以他出生的那个村子,多的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很多家庭都是一个母亲带着几个孩子生活,家中做主的便是母亲。
除此之外,他们村也不可避免地延续了宋国的某些习俗。
比如供奉。
宋国人供奉猛禽凶兽,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供奉,然后变成他们的图腾。
他们觉得供奉这些猛禽凶兽能让他们的后代变得凶猛强大,所以供奉的姿态很是虔诚。
梁曦和出生的村子也有供奉,他们供奉了獍枭。
獍兽食父,枭鸟食母,獍枭一向被各国当成不祥的征兆,若是在大家族中出现这两种动物的图案,便会引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清洗。
但是在一个小村落里,村民们却悄悄地供奉着不详的獍枭。
他们藏着秘密,卑贱地跪在地上艰苦生活,眼里是无限蔓延的凶性。
可他的噩梦不会止步于此,他被丢进了数不清的曾经里,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听着那些他至死不会忘的话。
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浓,直到他听见女人的哭喊声,那张枯瘦发黄的脸满是泪水,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人朝着他爬过来。
“孩子!孩子!”
声嘶力竭的嘶吼落下,梁曦和的心里像是破了个大洞,里面风雪肆掠,天地尽是虚幻,空落落的让他忍不住泪意。
他那一句“娘”没能喊出口,女人软趴趴地倒在血泊里,无力地朝着他的方向伸手,拖着一地血迹又爬了两下。
长剑在她身上刺出那么多伤口,明明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却有那么多的血可以流。
梁曦和看着年少的自己面无表情地从那具尸体旁边走过,直到走出了很远很远,都没能回头看一眼。
他朝着少年相反的方向狂奔,和之前的每一次噩梦一样,试图回去找她。
可是那条路那么长,他从白天跑到深夜,从酷暑跑到凛冬,依旧跑不完那条路,依旧见不到横尸于市集的母亲。
“娘!娘!娘!”
梁曦和撕心裂肺地喊着,可眼前只有路。
他记忆里行人怵惕,铺面紧闭的街道仿佛根本不存在。
梁曦和停住了脚步,每一次噩梦他都会被困在这里,他知道的。
可就算知道,他也是一次次地跑,万一呢,万一他就跑出去了,万一他就能看见了。
那是母亲。
头顶的天空阴沉灰暗,没有日月,只有挤在一起难分彼此的乌云。
他瘫坐在地面上,哼唱着从别的妇人那里听来的小调,他手里有刀,也会功夫,只看一眼便知道那妇人定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这首小调被他抢来了,成了他和母亲的记忆。
他也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被母亲保护的童年,拥有属于自己的哼唱。
他都有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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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