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中,傅思年总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不时地落在她身上。但当她特意去寻找时,那道视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傅思年索性也不再理会,收回心神只专注于程子修那边。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到傅正言夫妇在宴会中起到的作用了。傅正言帮她招待男宾,孔氏则帮她招呼女眷这边。夫妇两待人接物虽说不上十全十美,可也算可圈可点了。
得了傅思年的暗示,傅正言不停地给程子修劝酒:“这果酒清冽甘甜,怎么喝都不会醉人的。世叔敬你一杯,来,干了。”
奈何程子修滑得像泥鳅似的,只是浅尝辄止。
倒是萧御肃着张脸坐在那里,周身泛着冷冽的气息,也没人敢对他劝酒,但他就是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
就连萧娥都忍不住问萧妍:“姐,你说三哥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萧妍低声回她:“可不是么。听闻和他相看的胡家小姐,她外家似乎对咱三哥有点意见。亲事平地起了波折,三哥能高兴得起来么?”
姐妹两的对话虽然已经极力压低声音了,可还是被坐在她们对面的傅思年给捕捉到了。傅思年微微讶异,想起当初萧御在相看时被自己叫走,恐怕他亲事的波折,都因自己而起。她心中刚升起一点内疚的情绪,又不由得怨怪起萧御来。这男人没长嘴么,不会跟胡家小姐解释清楚么?
不过转念又一想,怕是此事涉及到她族姐的清誉,他不好对外言讲。罢了,此事既然因她而起,待她寻个机会去孟府找胡姑娘说明缘由吧。
想通此节,她心情又变得愉悦起来,自然而然地向萧御投去一瞥。
谁知这一瞥过眼去,正撞上萧御的眼睛。傅思年微微一怔,随即弯成嘴角,端起酒杯向他做了个“你放心,你的事我一定帮你解决”的表情。
随即便收回目光,微微侧了侧头,看向男席的另外一处。
萧御心底一沉,心里已经明白了,傅思年望向的是程子修那边。
这一晚,她的目光时不时地追随着程子修。
明白这一点,萧御只觉得自己的心霎时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傅思年对此一无所知。
萧妤刚好坐在她左首边,凑头过来跟她咬耳朵:“你瞧我大姐,伤都还没好,就闹着要出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娘苛待了她呢。”
她虽摆着说悄悄话的姿势,但声音却是不小,席上好些女眷都听到了。
傅思年和坐在她右首边的纪蓉目光碰了一下,两人都明白,萧妤这是故意的,为的是向众人解释,萧妍带伤出门,可不是肖夫人强迫的。
席上女眷都露出会意的表情。
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是萧妍这个庶女故意给嫡母下眼药呢。
萧娥是个火炭脾气,就要站起来跟萧妤理论,却被萧妍一把给拉住了。
萧妍自打上次坠马受伤,直到现在依旧是不良于行。此次出门,还是坐着木制的轮椅。难怪萧妤怀疑她存心不良,故意拿话敲打。
来之前萧娥也问她:“姐,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宴席,要不你就别出席了吧,在家好好将养着,不比什么强?”
但萧妍虽然另有想法,执意要来。
萧娥不明白,萧妍只得解释给这个傻妹妹听:“原我以为,就算咱娘被撵去金陵,可只要爹爹心里有我们,我们姐妹两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多差。可自打娘一走,爹爹就跟没咱们两个女儿似的,从前的疼爱似乎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府里的仆人哪个不长着一双势利眼?咱们房里的吃穿用度,如今都比着定例给咱们,虽不少一分,可也不多一分。可就算是这样,昔时咱们屋用的红萝炭,如今也换成了普通的黑炭。”
萧妍从前其实挺看不起自己亲娘的,一个以色事人的妾室,得宠又怎么样?她一边享受着亲娘得宠带给她的好处,一边在心里鄙夷唾弃这个亲娘,还忍不住抬高自己,认为自己世家女的身份,往后绝无可能像她娘一样给人做妾。但如今亲娘被撵,萧妍姐妹才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人走茶凉的滋味。世家女又如何,一身的荣宠,靠的还不是那个当家的男人?
就算是原配正妻肖夫人,哪一天失去了萧府管家夫人的身份,还不是得向她们爹爹低头。
无论是妻,是妾,还是女儿,只能选择那一条窄窄的路。然而男人的宠爱就如昙花一现,消逝得太快。肖夫人、亲娘的经历告诉萧妍,这条路不好走,而且充满了各种风险。但萧妍一向深居内宅,除了那一条路,别的路她是茫然的。她的目光这才开始落在傅思年身上,这个女子,无父无母,本应该活得瑟瑟缩缩、怯弱得像只惊弓之鸟一样,但她偏不,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向上的,是蓬勃有力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萎靡不振。
萧妍想向她取取经。可当她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傅思年已经从萧府搬回了荣安巷。她如今还没好利索,不便下地行走,要不是收到请柬,肖夫人是不会让她出门的。
萧妍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就算是坐着轮骑,也要出行。
萧娥被萧妍扯住,忿忿地重新落座,“姐,为什么不让我为你出头?”
萧妍摇摇头:“且忍着吧。你这爆炭性子该改改了,往后比这难听的话多着呢。”
萧娥想起这些时日的遭遇,不禁鼻子一酸:“爹爹要知道了,一定会为我们出头的。”
“他连露面都不肯,又怎会我们出头?”萧妍苦笑着打破萧娥的幻想。她隐约猜出萧述不肯露面的原因。一直以来,萧述在她们姐妹面前一直保持着无所不能的父亲的形象,结果她们亲娘被长房下令送回金陵,父亲却不敢反抗乖乖照做。这样的父亲无疑是懦弱的、无能的。父亲接受不了这一点,如果不见她们姐妹俩,父亲还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假装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无所不能的父亲。
但一旦见面,即使她们姐妹俩不会怨怪他,他的心也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曾经的懦弱无能。
没有谁愿意沉浸在负面的情绪中,所以她们的爹爹,怕是会一直逃避到底。
萧娥一听姐姐这么说,盈眶的泪水险些掉下来。但萧妍伸手覆在她的右手上:“虽然没了爹爹,但你还有姐姐,咱们姐妹俩可以做彼此的依靠。”
萧娥眨眨眼睛,心里酸酸楚楚的,但又有一点点安心。刚刚姐姐在她即将要闹事时拉住她,要换作平时,恨不得暗中撺掇她闹得更大呢。萧娥隐约觉得,从前那个总是故意在背后使坏的姐姐似乎长大了。
姐妹俩在这边说着悄悄话,那边男席上程子修早站了起来给大家献曲。
他笛声吹得极好,只是不太应景。
傅思年此宴乃庆贺爵位升迁,可程子修的笛声却是如泣如诉,缱绻怅惘。
作此哀音,这可真是太不给主人面子了。
众人不由自主地向傅思年望去,却见她非旦没有羞恼愤怒之色,两眼亮晶晶的,嘴角还漾起一缕微微的笑意。
众人不解又纳闷,这要是换作别人,早就把程子修这不舍时宜的宾客给赶出去了吧。
他们哪里知道,傅思年有个怪癖。别人听到悲伤的曲子,心情会沉郁。而她刚好相反,悲伤的曲子反而更能助益她释放哀情。更何况,程子修吹奏的,是一首小有名气的电视剧插曲。傅思年闻听此曲,如闻乡音,只觉得亲切,哪里会羞恼愤怒?
萧御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傅思年。眸如水洗,波光潋滟,目光里溢满了似水的柔情。妒意如只巨大的怪兽张口獠牙,瞬间将他吞噬。
“啪!”是杯子落地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程子修的笛声戛然而止。
大家伙儿循着杯子碎裂声望去。
萧御以头扶额,露出头疼的表情:“实在抱歉,我大概是喝醉了。”
回到萧府,大概是酒意上涌,萧御只觉得头突突的疼,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静坐在书案前,遥望着外头暮色四合,天渐擦黑,黑暗降临。府内各处开始掌灯。
察觉到四周静谧无声时,才恍然已经是深夜。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坐了大半夜。
他再也忍不住,直起身子大阔步往外走。
一墙之隔,便是长房的小跨院。
他拉远一点距离,助跑上前,奋起一跳,手摸到墙头,用力一撑,翻身便越过了墙。
小跨院自傅思年离开后,早就重新落了锁。
他从窗户跳进去,点燃火折子。里面的器物早就收归库房,只余空空荡荡的房子。傅思年才不过搬走几天,这屋子已经蒙上一层浅浅的灰尘。但床榻上似乎余香乃存。清淡的,若有似无的,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闭上双眼,贪婪地吸嗅着那香味。再睁开眼时,眸色中的戾气不减反增。就算是浓墨夜色,也无法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