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
昨天的宴会,程子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离开前,傅思年先是谢过他在席上吹奏曲子,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忽然问他:“你之前说的那个异世界的人,其实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吧?”
程子修愣了好一瞬,反问她:“怎么这么说?”
傅思年怅然道:“你刚刚的曲子,错了好几个调。”这也是她故意试探了。吹错曲调,可以说人练习不勤,可以说人记忆有误,怎么偏偏就往死亡上引?
没想到程子修目光黯然,说出了她不想听到的答案:“你猜得没错,他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可惜他死了。思年姑娘,天色已晚,你要是想听他的故事,改日约个时间,我一定将详情告诉你。”
傅思年还没来得及对此有所反应,他又将话题一转,“不过现在,你应该考虑的是,为什么圣上会在这个关窍升你的爵位。”
傅思年心一跳:“那不是之前庞贵妃派人暗杀我的事闹大了,圣上为了补偿我,才给我升了爵位吗?此举,不过是圣上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程子修摇摇头:“他要真想堵住悠悠众口,有的是别的办法。更何况,庞贵妃暗杀的事只是在民间流传,根本没有闹到堂上。”
“你什么意思?”
程子修道:“姑娘的荣庞系于皇权。皇帝今日可以升你的爵位,就怕来日,庞贵妃的报复会来得更猛烈。”
这是怕将来继位的是大皇子,那庞贵妃自然就是太后,杀个县主不跟碾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傅思年笑了笑:“你是说圣上属意大皇子,所以大皇子承继大统的希望比较大?你是不是忘了,皇后还有个嫡子呢。”
“二皇子性子软弱,他要真的继位,到时候朝庭怕是会废除科举制,恢复旧制,这是圣上不想看到的局面。”
这是在提醒她,皇帝一定会选大皇子,只有大皇子继位,才能将皇帝的政策落实下去。
傅思年心里一阵烦燥,说出来的话也有点冲:“他当然希望事事顺遂了。可是当初他得登帝位,皇后母族可是出了不少力呢。正因为如此,皇后母族受损也是最大的。可是到了现在,皇帝却想过河拆桥,天底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等着吧,皇后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这也是她敢反击庞贵妃的原因之一。赌赢了,她高枕无忧;赌输了,大不了假死遁逃。
程子修目露忧色:“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京城里的权力斗争,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玩?”
傅思年认真地想了想:“这是一个我没参与过的世界。从前我认为很困难,但参与其中后,发现也没有那么难。那些上位者,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从前我觉得自己弱小、被碾压,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我所没有的权势,不是因为我不如他们。”
“就算最后,你赌赢了,又如何?”
“赌赢了,就有奖励拿。我会很开心。”
程子修无奈地笑了笑:“权利的斗争这条路,上了赌桌,就很难再下来了。赢了固然开心,可一旦赌输了,失去的可是你的性命。”
傅思年才刚升了爵位,正是欢欣之时,哪想这程子修处处给她泼冷水,她到底哪里得罪他了?
“你什么意思?”她怒目圆瞪。
程子修却柔声道:“我的意思是,傅姑娘没必要参与其中。这世间值得姑娘去追求的事还有很多,何不抽身出来,去领略其他事物的美好?”
傅思年更是不解。她一个大女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人凭什么冒出来说教?
程子修继续道:“在我们苍灵,有数不尽的美景可赏,十里桃林,月湖秋色,熬崖山水……每一处都像浓墨重彩的画卷般。不知姑娘是否有兴致,到我们苍灵走走?”
傅思年越听越不对劲,他这话,好像告白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够委婉的。
“你……你……你该不会是……”她最讨厌别人讲这些似是而非的婉转话语了,待要问清楚吧,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程子修目色温柔,表情越发的郑重其事:“我心悦于姑娘。自我接到姑娘宴会的请柬,我便苦练昔年陶师傅教过我的曲子,为的就是想让姑娘听一曲乡音,讨姑娘欢心。姑娘要是愿意,往后我会陪姑娘览遍名山古迹,去不同的地方体味不同的风土人情,做姑娘喜欢做的事情。那样,姑娘也就无需在权利的斗争中获取那么一点点快乐……”
傅思年脑子嗡嗡作响,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太快了。目光游移,忽然对上彩霞那双好奇的眼睛。
这程子修,怎么当着别人的面就告白了?
一时大羞,话没听完就不顾不管地冲回自己的闺房。
睡了一觉过后,这才感到自己紊乱的心跳恢复过来。
彩霞给她梳头,她连看都不敢看面前梳妆台的铜镜,就怕镜中的彩霞冲她露出戏谑的笑意。
要知道,之前的那次相看,程子修给她留下来的印象太坏了。她当时对彩霞撂过狠话,往后就算是嫁鸡嫁狗,就算全世界只剩下程子修一个男人,她都不会嫁他的。如今言犹在耳,她怎么可以心动呢。
好在彩霞并没有提及当初的话,语调也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姑娘,你今日可是要去孟府?”
傅思年松了一口气,又有一点点怅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怅然什么。
“是啊!你没见昨日三公子不请自来,在席间喝得酩酊大醉吗?他这是在向我讨债呢。我要不帮他去孟府把事情解释清楚,万一将来他姻缘不顺,岂不会怪到我头上?咱们要防患于未燃。”
她其实还想问一问彩霞,昨夜在她跑开后,程子修是何表情,有没有说了什么话。但又问不出口。
她发现自己整个人就是莫名其妙变得矫情,俗话称“作”。
下人的消息最是灵通,傅思年前脚刚进了孟府,不久在厨房里当杂役的小玉便得到了消息。她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丢下手中的抹布捂着肚子直叫“哎哟”。
立刻就被洗菜的房妈妈骂:“你又要作什么妖娥子,天天的,不是要屙屎就是要屙尿,这回又是什么?”
小玉捂着肚子:“妈妈,我肚子里的肠子怕是绞到一起了,实在疼得紧,要不你帮我把这碗涮了,回头今天的工钱,我补给你成吗?”
房妈妈脸上稍霁,不过在小玉走后,还是忍不住抱怨一两句。
这边小玉从厨房出来,脱了襜衣,跑去后头找马房做杂役的柳五。
柳五本就对小玉有那么点意思,禁不住小玉哥哥长哥哥短的软语央求,就带着她从后门绕到前门街上。
等了半个时辰,终于远远地见到两个丫鬟拥着一个贵女从东角门出来。小玉趁着那主仆三人没上马车,直直地奔撞过去。
彩霞被撞得往旁边一个趔趄,回头一望,那小玉早就跪在傅思年面前。
小玉为表现得可怜一些,哭得鼻子都红了,抬起头来,正要向傅思年哭求。冷不丁一张脸映入眼帘,她立刻怔住了,连哀求的话都忘记说了。
彩霞刚要骂她一两句,被傅思年制止了:“罢了,我看她也不是故意的。”
说着,踩上踏凳上了马车。
彩霞见那小玉呆愣愣的,以为她被吓傻了,心下便软了:“你起来吧。往后看着点路,别直勾勾往前横冲直撞的!这也是撞到了我,要是撞到别的贵人,可有你好受的!”
在她的挽扶下,小玉站了起来,乱哄哄的脑子这才找到点头绪,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刚刚上马车的就是你们姑娘?”
彩霞点了点头。
小玉又怕自己弄错了,再问:“你们姑娘可是德嘉县主?”
彩霞有点得意,轻轻颔首,微抬起下巴,但也跟着踩上踏凳进了马车了。
小玉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满心都是不解。
那不是叶四丫么,怎么就成了德嘉县主了?
柳五赶过来,满脸余悸:“小玉,你胆子怎么那么大,竟敢冲撞这些贵人!”
小玉心里有事想不通,言语间便很是不耐烦:“关你屁事!”一甩手,便往巷子深处走去。
柳五追过去:“我这不是关心你么?那些贵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你冲撞了她们,万一受到责罚可怎么是好?”
小玉心里嗤笑一声,这柳五不过就是个马房里的杂役,也配来关心她么?以为她有求于他,便把自己当根葱了?
然而这些想法不过在小玉心里一闪而过,她并未为此而纠结,她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直到半夜时分,忽然间一个想法撞入她心头,那一瞬间犹如福至心灵,她从被褥里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年她从傅家离开时,傅姑娘眼看就要病死了,看过的郎中都说她时日无多。
那么后来,傅姑娘是怎么好起来的?
因为李代桃僵!
因为“好”起来的“傅姑娘”已经不是原来的傅姑娘!
发现这么重大的秘密,小玉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热得都快沸腾起来了。
同床的丫鬟翻了个身,没好气地抱怨:“三更半夜的折腾,还让不让人睡了!”
小玉却在此时畅快地笑起来。
翌日上工的时候,房妈妈向她伸手:“昨日我可是帮你把碗给涮了,说好的,五文钱!”
小玉痛快地给了钱,不屑地说:“我很快就腰缠万贯了,还差你两个钱!”
不过是厨房的一个小杂役,竟口出如此狂言。房妈妈几个哈哈大笑:“这丫头真是疯了,青天白日竟做起春秋大梦起来!”
小玉可不是在做梦。下工后,她又找到柳五,娇声娇气地问他:“五哥哥,你会写字么?”
柳五摸摸后脑勺,他一个粗人,哪里识字?但在心上人面前,不会也得装会。
他憨笑着点点头。
小玉放心了:“那你有空去帮我递个信,信上就写几个字,行吗?”
等小玉走后,柳五急得满脑门汗。好不容易才央了个识字的小账房帮忙写了,递信出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