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辞色 第90章 今旦获一雁，杀之矣

蟲儿元仲他们都觉得清窈实在是个大方得不得了的主子，要什么给什么，从不吝啬。

实则只有清窈自己知道，之所以慷慨，只因她晓得强求不可得的道理，是故从不真心将任何东西放在心上。

然大约是从小苦惯了，便有了但凡已然落在她心上的东西，自己得不到旁人也休想染指半分的习惯来。

是以，对于那朵凡尘野莲，到底是她强求了。

棒打鸳鸯讲究一个打散分离，可不能当真把其中一方打死了，搞不好容易玉石俱焚。

俗话说狗急跳墙，既然穆家小姐都拿整个穆家来起誓了，信他们一次应当无妨。

这样想着，清窈便带着众人撤了。

极夜，宫墙内的风愈发大了。

乌云遮顶，轿辇外的帏帘哗啦作响。

柔按着鬓角间跳凸的穴位，清窈翻腾的情绪得到稍稍平复，本以为这夜到这里便算过去了，行至半路，却被少溪追了上来。

原是到了该给解药的日子，这丫头独自一人跟在穆姻身边也算辛苦，想到这里清窈便命苕华特例给了她连同下个月的解药。

信任来源于控制，清窈控制他们，所以信任他们。

这世上人心变化万千，今日一个主意，明日又一个主意，唯有性命与生俱来只有一个总要保全。

“谢娘娘～”，小丫头接过解药千恩万谢。

苕华顺口嘱咐了她一句：“怎么现在过来了？繁祉殿里还有客人呢，快些回去吧～”

“客人？”，对方茫然：“没见到有客人啊，穆夫人说要歇息，宫灯都灭了。”

竟那么快就离开了吗？苕华心中咯噔一下。

倒是清窈瞬间反应过来，再度喝问：“你说什么？！”

既要复盘齐家被赐婚一事，又要担忧穆姻以后的处境，二人势必还有商量，闻不生绝没有道理离开那么早。

穆姻为夫人一事乃是板上钉钉，王君临幸即便不是今日也是迟早，未免处处受制于人，难免他二人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歇息？同谁歇息？

难怪穆姻那么容易就低头了，像是情急之下像是刻意在赶自己离开……

这么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去元春殿把蟲儿找过来！”，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完这句，罢了，又轻飘飘脱口而出两个字：“回头～”

不敢吭声的苕华拿余光扫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月色下面容如厉鬼般惨白，似是要吃人。

遥远的宫墙头夜枭咕咕啼鸣，声音枯沉。

雾色渐浓，莫大的繁祉殿幽暗宁静，似腐叶上的黑斑，溃烂在整座宫闱之中。

不顾对方所有质问，惴惴熄灭所有宫灯。

少女蹲坐在地上，第一次抛却烦琐的仪态，叠丝勾勒的金沙裙铺就一地，没有光芒加持，宛如一朵盛开却已干涸的月季。

察觉到她的不对，男人不说话，站在原地，静静陪着。

随着两相沉默，宁静被黑暗无限放大，形成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逐渐侵袭全身，这种压迫感是有力量的，在逐渐拉扯着她往黑渊下沉。

没有响动，没有气味，只有刺骨的寒和不断因恐慌而加剧的心跳。

没有在想什么，更没有特意要去决定什么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偶然的时刻，就这么突然地去做了。

从前她着的是穆家的衣衫，现在着的是宫妃的锦服，这一刻这些华美的服饰更像是某种束缚，禁锢着灵魂，控制着□□，更可以被有心之人随意拿捏。

她不想再承担这些，至少在尚且可以自行控制的时间范围内。答应琅朱的事总会做到的，但离太阳升起的第二日终是还早……

一层层剥下衣裳，去掉头饰，寒气瞬间将其包裹，冷到打颤，她缓缓从地上站起，踱至男人身前，褪掉最后一件，心头像拖拽着一块巨石，沉重且无力。

静默良久，时间冗长，似思忖，似鼓劲，而后郑重抬头，眼眸清澈，仿若藏着一汪碧泉。

“阿珩，你要了我吧～”，她说。

戎烈死了，她并不喜欢戎祎，甚至可以说是有恨在的，包括对于琅朱。

可如今，却偏偏要忍受着最讨厌的二人来左右自己的身心与未来，她不甘心。

唯一想到的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办法：是谁都不要紧，只要作为女儿家第一次不是当今王君。

当然闻人珩是最好的选择，不仅因为青梅竹马的情谊，更因为他是琅朱喜欢的！

琅朱见不得他们在一起，她就偏要！

原来那个好似永远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握的女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一如开福寺隽齐刺杀，交换人质之际，正是她决绝地拦住了闻不生，才换得了他二人关系终于破裂。

不管阿珩是否动心，至少他回来了。

而闻不生有一点正是让清窈喜欢的，便是无论天底下哪个女人脱光了站到他面前，这厮都能无动于衷，即使那个人是穆姻。

“阿姻，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到办法把你救出去，或者假死，也并非很难谋划……”

显然闻不生是惊慌失措的，即便承载过各种撩拨不动如山，那也是因为对方是素日喜爱戏谑玩弄的琅朱，不似现下这番顶着真心的穆姻。

“我相信你。”，她回道。

面对驻足不动，连眼皮都不敢睁开的闻不生，穆姻主动贴入对方怀里，双手环腰抱住。

信是信，可这与现下她想把自己给了对方亦并不冲突，万一王君哪一日心血来潮突然驾临，自己便是连懊悔的机会都没了。

玄衫上一片冰寒，温软娇柔的身躯感受不到任何热度几乎要被冻僵，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悄然卸掉对方腰间的革带。

“阿姻……”，

一把按住身后的手，闻不生心若擂鼓，慌忙无措。

本欲推开却在双手触及白玉般的肌肤时，心头一颤，又急速缩回手去。

抚上脸颊前的胸膛，对方声音恳切，泪光闪烁，仿佛在哀求唯一可握的稻草。

她说：“这是我的脸面～”

四方沉寂，掀开乌云漆暗，皎皎月光洒落，白皙如霜给叆叇缭绕的薄雾披上一层浅浅氤氲。

白雪纤细的身影化身玉璧依偎黑甲之中，好似尘封至今的镶边古玉，天然应该如此。

树影晃动，云雾婆娑，随着“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映入清窈眼帘的正是这样一副温香软玉在怀情眷绵绵的场面。

人心好猜得很，一切都在她意料之内。

微垂双目，她冷眼俯看地面上因月光重现而变得清晰可见的人影，相交相依，缠绵悱恻，尽管只是某种侧面佐证，却半点不亚于直入眼帘。

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涌上心头，像是风起云涌，狂风过后寸草不生。

而后愤怒充斥着大脑，颇有铺天盖地的意思，随后一场冰凉的暴雨劈头盖脸落下。

用极速的冷冽摔打翻腾的炙热，心脏竟变得逐渐麻木起来，无神空洞像秋天荒无人烟的芦苇荡，慢慢归于平静和落寞，最后只剩下一片荒凉。

“抓。”

淡漠开口，一声令下，自始至终她都未曾抬过眼。

顷刻之间，同一个画面里出现了激烈的打斗，慌乱的哭泣以及受伤的哀嚎，只是这一切在清窈的耳里听来，居然是全无声息，悄然寂静……

大部分人马皆被闻不生一人打退时，蟲儿及时赶到，不声不响间给对方种下剧毒，加上他们的人挟持住穆姻，双方的局势在瞬间扭转。

强行运动致使毒素加速，血气上涌间，闻不生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跪倒在地。

蟲儿的毒世间无人可解，最多一炷香，对方便死定了。

缓步上前，这一次终于不是她仰头，而是对方直接出现在她的视线，脸色泛白，唇色青黑。

鲜艳的丹蔻捏上这张俊朗秀美的脸颊，强行抬其下颚，与自己保持视线齐平。明明不过是沉着一张脸，却明显能看出来疯狂与偏执来。

“我说过，要杀了你！”，她淡漠说着。

一支冰凉的簪子握在掌心，正抵在对方的脖间，一寸一寸用力，有鲜血随着不断推进而滴落，此刻任谁都会觉得这句话不容置疑。

冷冷盯着她，闻不生缄默不语。

反倒是另一边传来被扣押在地的穆姻撕心裂肺地求饶。

“不要！求求你，别动他！不要……”

此时的穆姻很狼狈，他们临时闯入时，闻不生唯一能做的不过替她迅速披上一件外袍，如今松松垮垮滑落肩头，人亦被按在地上不能动弹，任凭眼泪横流。

如墨的眸子依旧是那副寡然的模样，只因毒素在身体的流动，生理上的一些痛苦从眼眸流露出来，染上一层血红与凄绝。

“不怕死是吗？”

她看他看得清楚，于是邪魅一笑，淡然回眸，轻轻瞥了一眼后头被按住的穆姻。

而后便能听见穆家小姐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悲惨凄厉。

“别动她！”，闻不生咬牙高喊。

虽然看不见他们对穆姻做了什么，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心头一急，再度吐出一口污浊的血来。

暗红色的毒血将清窈的白色衣袍染了个猩红，连同抬起他下颚的那只手。

不同的口，一模一样的话，彻底将她的理智砸个稀碎。

双手沁满鲜红的她，仿佛一只来自地狱索命的恶鬼，满身怨气，不歇不休。

“给我杀了她！”，清窈侧面，冲身后吼道！

“不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闻不生毒发，终于坚持不住，昏了过去。

不许死，要死也不许一起死！

大约是气得很了，突然胸口一紧，猛地一个寒战从头到脚瞬间冰凉。

像是被一块冰造的石头砸中，心脏急速收缩，人亦跟随疼痛，顿时清醒过来。

第一次这样痛是在北周，隆冬时节一股灼烧感带来的疼痛席卷全身，想那挖干掏髓也当不过如此。

孤身一人被困在母亲的坟前，躺在一片白茫茫的荒野之中，双眼因失焦而变得模糊。

寂寥地煎熬着身体如同撕裂般的磨碾，恨不得即时死掉，又决绝地不允许自己就此死去。

因为不想死掉，所以需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能乱了方寸。可现在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呢？

好在压制穆姻那些人还不曾动手，清窈连忙阻止他们。汗瞬间就出来了，短促且急地呼吸，看着血流满地的凌乱场面，她强忍骤发的病痛，拉住身后的苕华。

“收拾干净，让所有人撤。”

手上的力道比往日似乎格外重一些，一个踉跄被抓到跟前的苕华察觉到一些清窈的不对劲，却以为是对方情绪尚且不稳的缘故，是故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看了看脚下躺着的就快气绝的玄衣公子，这位的生死恐怕不是他们可以说了算的。

再三犹豫，她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闻公子？”

果不其然，便听清窈回道：“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