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辞色 第89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忽地一阵风起，殿外刚挂好的宫灯不合时宜地晃了晃，摇曳的影子映在人脸上，肆无忌惮拉扯着黑暗。

“那你大可试一试！”

娇软柔媚的声音听上去英气十足，从殿外骤然响起。

随之而来是“哐”一声的殿门大开，无数内侍宫女混杂着黑衣蒙面之人一同涌入了本就略显拥挤的芳菲殿。

那些宫人们仿若没有瞧见四周携同一起的黑衣蒙面那般，只知垂头弯腰，面色镇定，恭敬有序。

人群后，娉婷袅娜的身姿在宫女的簇拥下翩然踏来，一身红色水裙艳丽夺目。

“当着本宫的面。”

说罢，她来到承影剑面前，将解束挡在身后，眉眼弯弯瞧着众人感叹：“今日的芳菲殿还真是热闹。”

随即身后响起馨姌温润和顺的声音：“所以才唤了嫂嫂过来一同热闹。”

有靠山自然是要利用的，齐姄他们前脚刚来，她后脚让宫女带上门出去之时就已然吩咐了手下的人去趟元春殿。

方才也曾好意下过逐客令，是他们自己不走。

如今正好让宫中所有人都知晓知晓她解束公主已立于山头，看从今而后她芳菲殿的乌骨炭谁人敢断！

“还是你有心～”，清窈笑道。

乌泱泱一众人待着的地方，竟安静如斯，一时间无人再敢发出半点声音来。

瞅见一旁桌案上的灯，随手拿起细看，一幅月色穿帘风入竹的画面赫然入目。

深知解束的难处，今日她这个恶人怕是要做到底了。

不过好在，她本来就坏～

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对齐淮是如此，对现下在场的每个亦是如此。只是锐利的目光轻轻一扫，某些人便有些忍不住面色发虚了。

“咦，怎么穆夫人也在这里，王君方才还在找你呢？”，谈笑间，清窈不怀好意的目光像是某种灾难来临前的信号，令人惴惴不安。

廖冀与阿珩就是她的底气，是以穆姻壮着胆子反问：“王君找我做什么？”

对方轻蔑一笑，似乎并不将他们所有人放在眼里：“君王找妃嫔自然是侍寝，难不成商量篡改书信吗？”

如果最后实在找解束公主不成，他们不得已想的就是这个法子，写一封仿笔记的假书信先送去西滇湾再说。

没想到这也能被王后提前猜到吗？齐姄与廖冀对视一眼，确认关于此事大概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侍寝？！

落到穆姻耳内便只剩下这两个字，入宫至今王君并没有碰过自己，如今突然说要她侍寝，一瞬间只觉得如坠冰窖，浑身发颤。

说到底她已经是后宫妃嫔，王君召见，旁人根本没有可以置喙的余地，即便是廖冀他们。

如此想来，便更觉得犹如坠入万丈深渊，暗无天光。

四人噤声，殿内再度归于宁静。

“既然无话可聊，夜色已深，宫里不留闲杂人等。”

几人面面相觑，尤其齐姄与廖冀倒是听出一些网开一面的意思来。

只是他们尚可潇洒离开，唯有穆姻，到底有着大小相识的情分在，既然一起来的，总要一起走……

要不说拿捏他们这些热血义气的年轻人容易，只要拿捏住其中任何一个，其他人便不敢妄动。

如今的穆姻就像握在清窈手里的人质，一个不高兴就可以剥皮入腹，且压制得他们动弹不得。

留下来并没有好处，想了想齐姄倒是觉得可以先离开，廖冀却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闻不生。而后眸色一沉，妄图同清窈商量：“我记得娘娘曾经说过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廖公子！”，忽而拔高的声音猛然打断对方，清窈只觉深思倦怠，同这些人说话实在费力。

“此一时彼一时。”

“在场那么多人都瞧见你们不经通报出现王宫，若是让王君知道了，有外男私入内宫，廖公子又打算如何给你的表弟一个交代呢？”

“时至今日，你们根本没有同本宫讨价还价的余地。”

想了想，又给到他们另一个选择：“或者你们愿意一同上刑台，成全了彼此的深情厚谊。”

话毕，白净的素手不耐烦地微微抬起，围守在外的黑衣人怀中箭弓顷刻拉满。

深知擒贼先擒王这招在做好充足准备过来的清窈身上是没有用的，一旁原本一语不发之人突然开口说话。

“你们先走！”

春花凋落，秋水长流。

一直以来穆姻都是他一人的承担，一人的因果，无须牵累他人。

多年的兄弟，没有人比他更懂他，看透闻不生眼中的坚定，廖冀也不好再说什么，拉着齐姄果断离开。

将那只描画的灯笼塞回馨姌手中，清窈握了握对方温凉的手：“你休息吧～”

芳菲殿本就清冷，不合适一直热闹。

夜幕将各个宫宇之间的隔阂拉得漫长，从芳菲殿到葳蕤宫仿若走了一个黄泉，幽暗寂静。

一路上没有御卫，甚至没有人影，这是一次尚佳的机会，如果他二人想走的话，再没有比这更绝佳的机会。

可若一旦走了，也就意味着穆家将倾。百年世家，一朝柱石，彻底完了。

这样的两相抉择若是放在清窈身上必然不是问题，偏放在不知人间疾苦的穆家小姐身上，怕是要做好一番思想斗争。

大约是种恶趣味吧，清窈偏爱看她痛苦纠结，犹豫不决的模样。

看着他们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明明想自私逃避却又不得不装作深明大义，最后低头屈服。

灯火通明的葳蕤宫再没了当初那番荒草萋萋的模样，不知是戎烈修缮的，又或是后来御阁因穆姻入住再度修缮的缘故，砖新墙白，不见半分萧条。

曾经戎烈的母妃死在这里，当年的廖后死在这里，后来的程嫣亦死在这里。

这三个人一个是听说，一个是见过，还有一个被她亲手了结，挂到了与廖后同样的位置……

不知如今住在此地的穆姻，最后又会是何等结果，自己在其中又会充当何种角色。

默默看了一眼殿宇前那棵独树一帜的百年榕树，清窈不说话，树亦是。

入殿，径直走上高位坐下，宫人们陈列两旁。

审视的目光牢牢盯着紧随其后，俯瞰着站在殿中互相依偎的二人。

时光流转，仿佛回到初见。

那时迎亲队伍需要时间清洗，她一人孤身站于崖顶，崖下一男一女就这么意外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当面上演着私奔的戏码。

十一个月过去，他二人依旧携手站在她的眼前，她则依旧孤身看着，心绪亦是一样的激荡翻滚。

“本宫说过，别再让本宫看见你，你拿本宫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华贵的锦袍，绝艳的面容，冷漠的凤眸，原来从对面的角度看，是这样的居高临下？

毫无畏惧地对望回去，闻不生沉默不言，只是坚决地将穆姻护在身后，尽管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正如妃嫔身份的穆姻没有选择，当王君真的出现那一刻，如果穆姻不需要，他亦没有选择。

但……还不到那个时候，至少现在峣姜王还没来，妖后也还没有走。

那样坚定的目光是清窈没有在闻不生脸上见过的，这种拼死相护的决心，几乎在瞬间化成一支无形的箭直直射向她的面门。

一击即中，分崩离析。

若真想杀他，她可以有成百上千种法子要了这位单打独斗的武林高手的性命。

所有依仗，不过凭借自己的不舍而已～

脑海中的弦绷得一紧再紧：“奉劝你，别拿本宫的一再宽容当成可以威胁的筹码！”

然则，闻不生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威胁到谁？

琅朱，就是个疯子。

他相信对方是真的会动手杀了自己的，之所以无所畏惧不过凭借对着尘世再无留恋。

如今的他只想陪着穆姻到最后，尊重她最后的选择。

横举承影，一如一道银色天堑，拔剑亦可在须臾之间完成。

“威胁？明明是娘娘在威胁我们，谈何我们威胁娘娘呢？”，他说。

“你们？”，眦目而对，清窈不屑之余莞尔一笑：“好，不走……本宫倒要看看你能留到什么时候。”

“王君呢？！”，她转而质问苕华。

大抵也是头一次瞧见清窈这番怒不可遏失了分寸的模样，苕华惊恐跪下，吞吞吐吐道：“回娘娘的话，王君本来是要过来的，可是……清欢殿那边……又在闹不舒服。”

听见此话，一直躲在闻不生身后的穆姻忍不住拉住对方的袖子，明显松下一口气来。

举起的承影也在穆姻的亲近中默默放下。

见不得这副场面的清窈脸色自是顿时沉了下来，猩红的眼眶愈发冷淡妖冶。

许是感受到注视着他们目光的变化，二人回望过来，寒冰一般的神色，杀气浓重，气氛骤降。

便是一旁候着的苕华都忍不住汗流浃背，在这寒冬之际感受了一波大汗淋漓，生死攸关。

这一刻，闻不生与穆姻，甚至是在场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真正的不由选择和无可奈何皆不是身份带来的，而是眼前这个女人！

只要她想，王君可以不出现，也随时过来。即便此刻戎祎人在清欢殿，可若由她亲自去请亦将避无可避。

除非戎祎死了，然而如今峣姜却是再经不起一场朝堂更迭的风波了。又或者这个女人死了？

承影剑鞘紧了又紧……一如当下的氛围。

“娘娘，娘娘……”，忽然一直畏畏缩缩的穆姻猛地跪倒在地：“请娘娘开恩～”

说罢，冲着清窈便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干脆利落。

“今日过后，阿珩.......不，是闻不生，便不会再入宫来，妾亦愿意不再踏出葳蕤宫半步！”

杀王后比杀王君也好不到哪里去，琅朱一死，大周有了进军的借口，北境必定再起战乱；

更何况，以王君对她的偏爱程度，必定彻查此事，届时恐怕牵连众族无辜；

最关键的是，王君身边不过一些御卫，尚有刺杀可能，只是行刺过后难以逃脱罢了，然而这异国王后身边能人异士众多，想用刺杀的方式除掉她可比小王君要难得多。

或者能正大光明找到其里应外合勾结大周挑拨朝臣搅乱朝堂的证据，否则要想除掉她……恐是痴人说梦。

想通这些的穆姻最终选择暂时投降，为了闻不生，也为了穆家，更为了她自己。

如今最好的方式就是避其锋芒，千万不要正面跟这位伸手便可翻云覆雨的王后娘娘作对。

卸下尊严和骄傲俯首称臣，这就是生路！

小丫头成长了～

看着对方恭敬的模样，清窈心头的堵塞畅通了一半；转而瞧见闻不生心疼地站在一旁，想扶穆氏却怎么也扶不起来的模样，更是愈发舒坦：“这话听着倒还顺耳，是真心的吗？”

沉闷的声音从地板上响起：“以我穆家几百条性命作保，此言绝无作假！”

憎恶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望向清窈，心头一恸，清窈冷声：“你确定也能做他的主？”

挺起身子，穆姻抬眸看了固执不动的闻不生一眼，满腔感动涌上心头却只能尽力克制，终是红了眼眶。

良久，方斩钉截铁说出一个“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