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姜吹来一波寒潮,一夜之间大地进入萧条状态。
天气越发干燥,不知怎的近来王后娘娘的身子也越发的不好起来,时常推拒着陪王伴驾,连管理后宫一事,也依旧交托在葳蕤宫繁祉殿里那位手里。
北风来往呼啸,人走在屋外,鼻尖第一时间就能闻到冰凉,吸入肺腑的顷刻,被迫呛出一声咳来。
裹了裹从宫外带来的厚襦,她加快步伐,牢记主子的交托,淡粉色的身影莲步袅袅,裙摆因步伐而飘出涟漪感。
一双白色绣鞋上描着高规格的兰花式样,仪态端正穿过宫闱长廊,信步迈向负责各宫银钱例分的御阁。
独身一人虽有底气,但多少有些胆怯,为了不让人瞧出来,她扮作蛮横模样,掀开垂帘,气势汹汹闯了进去。
“掌事官何在?”
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划开被冻得没有知觉的鼻尖,屋外阻拦她入内的人跟着进来继续拦她。
“你这丫头懂不懂规矩……”
五六排密密麻麻的书架上摆满着账本和书籍,几位侍官正在忙碌,见有人闯入,不过抬眼一瞥,而后便不惊不扰地继续忙碌。
书架后有一块黑青色的厚重门帘,门帘撩动,里面有人走出,是个年纪和她差不多,从穿戴规格来看,品阶也应差不多的宫女。
对方仪态举止老成持重,身后还跟着一个有些年纪的掌事侍官,对其颇有恭敬。
二人从内屋出来,趾高气扬地打量着她。
因着逆党肃清,宫里有资格的老人几乎都死光了,阖宫新晋的宫女没几个是她这样的打扮。
一个是王后娘娘身边的苕华,那个品阶更高一些,不该是素粉缎兰花鞋,而是锦绣帛乌丝墨;一个是葳蕤宫的少溪,然则那位此刻就站他身边,自然也不是;那最后一位必然是荑桑宫清欢殿的莘儿。
反应过来的掌事摆摆手,让拦截的人都退开,冲着一脸怒气的莘儿和蔼问道:“莘姑娘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
这些奴才贯会见风使舵,明摆着就是假客气,莘儿甩了个白眼过去,没好气道:“我家夫人吃穿用度的份例都不对,之前你们跟我说是元春殿修缮,所以阖宫都要削减开□□便罢了,可如今元春殿早已完工,繁祉殿的份例也已改回,眼瞅着马上就要入冬,炭火裳食皆缺斤少两,怎么偌大王宫偏就依仗我们清欢殿削减不成?!”
宫中内侍皆是滑泥鳅,尤其能做到掌事的,既会办事又会说话,四两拨千斤之类更是手到擒来。
“诶呦~”,掌事赵和光装作好人的模样,慌忙摇手上前,让对方千万别再说了,着急的神色仿若真心为她着想。
“莘姑娘这话说得就没理了不是,元春殿修缮是王君体贴王后娘娘牵迁居不适,帝后和睦乃是国家之幸,如此你也要计较怪罪,恐怕不妥吧。”
她自然是没有这个意思,明明重点在后半句话,对方却偏偏侧重前半句,以此指摘她不尊帝后。
若是因此而大怒纠结,话题便会被别人带偏,到时候喧闹得大了,反而落人口实。
稳了稳思绪,莘儿扯着嗓子大声回应:“侍官大人是耳朵不好,还是理解能力不够,我是问为什么繁祉殿的例份改回了,而我们清欢殿没有。”
掌事侍官缄默不语,转身和自己身后的宫女对看了一眼,那位本远远站着的人不耐烦地往前走了一步,拿出不可一世的腔调来。
回应道:“两宫本就都是削减的,莘儿姑娘哪里听来的消息,后宫里头爱说闲言的碎嘴子最是多了,可别听了什么都信。”
“你们敢拿账簿吗?”,莘儿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本正经大喝着:“正好我不识得字,我们就去王后娘娘那里比对比对。”
穆姻入宫时的两名贴身婢女皆不是自小陪她长大的,自小陪她长大的宫女在穆家太爷去世那日,就被穆家以儆效尤打死了。
而后跟随在她身边的少溪是琅朱特意指派过去,助她打理后宫的,规格品阶比一般宫女要高些,是故于葳蕤宫掌事,亦有不将旁的宫女放在眼里的底气。
理直气壮道:“王后娘娘正在养病,这么点污糟事也敢叨扰她,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对方不依不饶:“那就去王君面前。”
少溪急了:“如今后宫做主的乃是我家穆夫人,你一口一个王君王后,是不把我们夫人放在眼里吗?又或是想拿这么点小事指摘谁,往我们繁祉殿泼脏水!”
莘儿吵嚷起来:“还需要泼吗?谁不知道你们家夫人仗着同王后娘娘交好才能执掌后宫,实则包藏私心处处为难我们夫人!”
一个说:“小贱人你胡说八道什么,信口雌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另一个说:“谁怕谁啊!”
不多时,一贯有条有理的御阁账簿陈条满天飞,听说劝导的内侍亦有不少被误伤的。
两宫争执的喧闹事当即就落到了清窈的耳朵里,当然阖宫传遍了,她才装作听说的样子。
两位夫人各自带着自己的贴身大宫女跪在圣和宫长阶执意要见她时,清窈正在莲池边喂鱼。
弋凫宫里的莲池被挖了个底朝天,莲根没了,锦鲤也没了。可戎祎见她实在喜欢得紧,便在封后大典前命工匠紧急赶工,在元春殿里造了一模一样的出来,连长扇、鱼台和假山都复制了。
为了感激他的贴心,清窈一连陪了他好几夜,而后身子就不行了……
宫中医师叮嘱她要好好休息,以此为由总算免了小王君的召见,落得松快闲乐。
按闻不生的话说,她从来不干赔本的买卖。
虽然那几日应付得十分疲累,可晚上到底也不是她自己陪睡,又换来一连多日的安宁,还得了莲池。
即便莲花未开,喂喂鱼也是好的。
额头上有一大块白色斑点的红锦翻了翻肚皮,示意自己已经饱了,清窈看着笑了笑,收起鱼饲。
“让他们都进来吧,大冷天的,别冻着了。”
“诺~”
元春殿要比弋凫宫更宽阔一些,黑晶石玉的地砖和庄严镇宅的乌木瞧着也更气派端正。
因琅朱公主喜好舞乐,殿中摆设了许多铃、铙、铎,多以银制作,鼓为豹皮,琴为紫檀,钟为青铜,满目壮观,应接不暇。
几人有序走入,神情各异。
置了一张白鹤撷芝的屏位于大殿中间,依稀可见里头躺在榻上的清窈,和外头正叩拜的夫人宫女。
“本宫这身病气,莫要传给你们”,她说。
这时有侍官上前给她们在绣屏前铺上席垫,便听里头王后娘娘又虚弱吩咐:“都坐吧~”
随机两拨人各一边坐下,大殿无人说话,异常安静。
既然没人开口那便只得由她先说话了,清了清嗓子,清窈缓缓道:“近来身子不爽利,难为两位妹妹了,本宫在这里先给二位赔个不是。”
廖贞媛的情绪听上去不大好,似是憋着一股气:“王后娘娘哪的话,妾可不敢。”
最不好受的莫过于穆姻了,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
后宫诸事繁多,并非一应皆由她管理,底下的人缺了什么没给她过目,作为掌宫时日也不多的新夫人实是不能一一清数。
尤其少溪实则是替清窈办事的,哪些需要她知道,哪些不需要知道,也都不是穆姻自己能说了算的。
可如今这个锅却只能她自己背着,只因少溪名义上是她葳蕤宫的大宫女。
瞅了一眼没好气的廖贞媛,怯生生道歉:“今日之事皆是我管教不严,疏漏的过错,是我不好,万望妹妹消气,勿要怪罪。”
实则闻不生也曾暗地里提醒过她,琅朱公主把掌宫之事交给她多半是没藏什么好心的。
虽然累一些,也定要事事亲为,万不可有所疏漏。
然则偌大的宫殿哪是一个人努力就可以的,尤其身边还没有贴心能用的人,即便已尽力事事躬亲却依旧没防住,穆姻只得低声下气一些。
“少溪还不快给廖夫人道歉,我们自己出了差错,怎么还能如此莽撞无礼。”
一旁垂着头做小伏低的少溪正要道歉,另一边的廖贞媛义愤填膺,一整个打断对方:“疏漏?差错?你主仆二人,一个以权谋私,暗算苛难于我;一个飞扬跋扈,蛮横泼辣还动手打人,如今却想简简单单说什么疏漏差错就算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都是士族出身的姑娘,穆姻也没想着会闹得如此难堪,一个劲儿慌乱地解释着。
“廖妹妹,我当真不是这个意思。宫里的用度是一同削减的,至于葳蕤宫是什么时候改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便是手底下的丫头也是今日核对了账簿才知道的呀。”
这是眼看势头不对,穆姻也不打算背锅了的意思,宫中用度除了她能做主,还有王后呢,暗戳戳就把目标向清窈身上转移着。
清窈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却也没有急着甩锅,反而张口帮穆姻辩解起来。
“是啊,廖夫人可千万别误会了,阿姻她没有这个意思。葳蕤宫用度一事大约是王君瞧她辛苦,给特意改的吧,大家都是姐妹,没必要为这点小事怄气,今晚本宫就请了王君过来,一定要说一说,眼看园子里都落霜了,荑桑宫的炭火吃食也是该改回来了。”
讨好廖贞媛于穆姻来说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且不说清窈早就在廖女面前说过要替她找个对手回来斗一斗,随即就特意求旨让穆姻入了宫。
无论穆姻再怎么示好,那廖贞媛都必然不会买账,说不定还会以为对方是笑面虎伪君子。
是故清窈不开口维护还好,一旦开始替穆姻辩解说话,廖贞媛都只会越认为是两个人一唱一和,故作姿态。
尤其她初入王宫时,就已经在弋凫宫见过一次清窈主仆二人演出的苦肉计,也算上过一次当,吃过一次瘪,哪里还会轻易相信穆姻说的话呢。
只得瞪了瞪对方,又看了看绣屏后的那道身影,咬牙切齿:“有王后娘娘护着,自然怎么说就怎么是了。”
说罢连个退礼都没有便气呼呼拂袖而去了。
高门大户的千金秀女能被气成如此失仪模样,侧面也印证了自己的手段,于是乎清窈浅浅一笑,并未把她的没规矩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