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璀璨殿宇,铜角响彻云霄,缂丝金纻,璧琮流光。
风起云涌,云卷云舒,玄墨描红的幡旗于风的簇拥下擂鼓作响。
华盖遮日,缫丝绣鸾,红毡罗绢的长毯从崇华门一直铺就到圣仁朝殿。大气磅礴,恢宏壮阔。
峣姜黑色为尊,想来老天也是多有体恤的意思,高空乌云密布,翻滚似墨,迟迟不落下雨来,越积越深,大有厚重压顶的意思。
太祝念完昭示词,由新晋大内侍官扬起尖锐的嗓音高呼:“王后娘娘到。”
金簪玉钗,大气华贵;云纹冕冠,精美繁丽。
最为雍容夺目的还是缁衣华服上明眸善睐面若银月的绝色容颜,瑰姿艳逸,婉约绮媚,裙裾厚重,端庄沉着。
这一日是新君登基以来王宫中最为隆重繁冗的一天,庆仪不断,筵席连绵,曲乐笙歌吹彻,白纻踏舞高台。
约是酉时降下的雨,从稀稀落落到噼里啪啦,方稍稍冲淡了朝臣宗室们的飘扬在半空中的酒意,和这喧天的喜庆热闹。
廊檐的雨水滴滴答答,殿外,宫人们匆匆忙忙收拾着搭建出来的高台,雨水悄然浸湿衣袜,顾之不及。
酒过三巡,失了大部分兴致的宴席慢慢开始散场,有本就见不得这场热闹早早离去的,也有饮至最后脚步虚乏被宫人扶着都不愿走的……峣姜新君也懒得管他们,自顾带着微醺的王后回了寝殿。
而后圣和宫内,半幽半明的帷帐间,燃起一缕奇异的熏香,味道淡雅怡然,闻之飘飘成仙。
角楼回廊,一个没有守军的拐角处,弥留着两个尚未回宫的纤瘦萧条的背影。
风雨从耳边走过,梳妆薄薄一层刨花水,接上两滴飘上脸颊的水,微凉。
天骤然冷了,一股股的寒气侵入单薄的衣衫,蟲儿拢了拢身上水绿色的裙衫站在廊下,一边哈气,一边跳脚。
“陈悯他们后日回城,阿姐不让他们带点什么回去吗?”
虽有清窈提前提点,但经过此次峣姜宫变,陈悯他们被困天牢多日依旧免不了落了个伤痕累累,身心俱疲。
伤是养得好,可心却未必。不过朝廷风云一贯如此,大周几年前不也正是如此过来的么。
清窈已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们,想来这几位大人应当也不至于就从此灰暗抗拒官场了吧?
倚在青石砖旁,她抬眸不语,暗夜乌云避遮明月,透不出一点光亮,温度有些凉却足够清爽,刚好消弭她身上残留的酒气。
见对方不说话,蟲儿又道:“不如先想办法把边防图拿到手吧,左右原本的任务就是这个,也算是个交代。”
这一次,清窈的目光终于从高空转移,落到身边唯一的小丫头身上,望着。
像看着风,看着云,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有什么不对吗?”,小丫头茫然问道。
良久清窈才堪堪收回眸光,看着脚下偌大的宫城,反问:“你觉得余妡那个人好对付吗?”
“阿姐是我见过最为料事如神的,难道那个余妡比阿姐还要聪慧多谋吗?”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做到清君侧,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在我看来,她是。”
粮草、兵马、布局、军心,唯一不需仔细筹谋,不仅如此,在徐林他们挥军都城之时,她竟能在安排前线与后勤的同时,还带着夫君一起调转枪头,坐镇北关。
没有一定城府与见地的女子谁能做到,便是清窈也清楚,至少自己是没有那个本事的。
便直言不讳地感叹:“到底是贵族县主出身,父母又皆是博古通今见地广浩的人物,培养出一个江山水云琴来也算不失传承。”
是啊,如今要想边防图可不比当初他们刚来峣姜时容易,那个徐林怕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小丫头有些愤懑,然更多是无可奈何,是以小心翼翼提醒:“那北周国君那边……”
忽而胸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寒麻,而后便是铺天盖地侵袭而来的钻心疼痛,清窈抚上自己的心口处,大口地吐着气,不一会儿额间的虚汗就下来了。
“阿姐~”,小丫头看她疼得弯腰蜷缩,忙上前扶住她:“快吃颗止疼药吧。”
百虫附体尤不可及,清窈伸出颤抖的手,几近昏厥地接过对方递来的丹药。
吃完,又一把握住对方的手腕,边缓着疼,边一字一字地说着话:“不过咱们不是已经手握宫权了么,又掌握了峣姜的半壁江山,里应外合,君临城下是迟早的事,凭此一点,王兄总该有所欣慰吧。”
话刚说完,这快速蔓延到周身的要命疼痛也跟着终于缓解了一些。
挂着满脸的汗水,清窈短促的呼气平缓一些,缓缓抬头,脸上竟扬着肆意的笑,又因与现一刻的场景不符,而显得过于凄惨。
“呵呵,他还怕什么?怕我不听话吗?可我的小命不还攥在他的手里呢,呵呵呵……”
看着清窈苍白的脸,感受到她掌心下的冰凉,蟲儿无所适从,有些难过,说话的声音又软又糯。
“阿姐,我们还是早日拿了布防图就回大周吧……”
回,大周?她年少时就为大周所弃,那早已不是她可以回的地方了。
唯一一次,还着了别人的道。
雨声降噪,听不见的脚步,忽然有人在身后开口,才知道苕华过来了。
见了礼,对方恭敬道:“圣暄殿外……有人徘徊,奴怕生出事端,故来告知。”
一句话吞吞吐吐地说着,这可不是苕华的风格。
然此时的圣和宫元春殿里头亦是绝不能被惊扰的,否则要出大麻烦,谁胆子那么大敢在重重御卫军的眼皮底下徘徊?
摸了摸尚且还隐隐作痛的胸口,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谁?!”
若是来捣乱的直接暗杀了就是,何必纠结,偏偏苕华仍旧纠结着,讳莫如深:“娘娘还是自己去看吧~”
缓了缓,虽不耐烦,清窈还是去了。
去了才知道,对方还真是个不能暗杀的主,也不是不能,而是做不到,要想杀死他,非十几个高手一同出马,弄出破天的动静来不可。
清窈到时,人正在元春殿右侧长廊的屋脊上,若非宫墙高处亦有她的人马,平常人还真瞧不见他。
撑着伞,她去到对方的角度能瞧见的地方,抬眸望去。
除了打湿的发,飘零的雨水似乎并未侵袭一身玄衣墨袍的他。
瞳孔中倒映出一袭冶丽赤红的襜衣,闻不生飞身下地,似乎有些震惊:“你怎么在这儿?!”
瞥了一眼春华似水的元春殿方向,清窈不屑一顾:“不都说王后娘娘执掌后宫么,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还叫什么执掌。”
执掌?闻不生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
册封之日偷天换日阳奉阴违,这种程度何止是执掌?分明可称得上是只手遮天了!
忽略掉对方眸中闪露的惊讶,清窈漠然置之,直言问道:“你到圣暄殿来想做什么?刺杀?”
见对方缄默不语,清窈继续道:“就因为阁下上次的刺杀,害本宫夫君日日不能安眠,外宫的巡逻检查更是增派了一倍守军,致使元仲他们的联络不得不谨小慎微,寸步难行,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
多半是有些心虚,他未敢看她,沉寂着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牌来递给她。
“说到做到,这是仇先生谍网的主令牌。”
扫了一眼那块正被雨水拍打着的冰凉玉牌,清窈嘴角扯出一丝讥讽:“别以为本宫不知道,间客都是只认暗语不认牌,你拿一个玉牌给本宫,是做消遣吗?”
握住玉牌,对方抬手行揖:“是闻不生任凭殿下差遣。”
态度倒是从未有过的诚恳,只是这话里的可信度实在太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戳破。
“好啊,你现下就去葳蕤宫替本宫把穆夫人杀了,从今而后你就是本宫的人。”
没有太多情绪,她只是浅浅笑着说话,便如同拿着一把利刃随心所欲地刺着:“做不到?那就别说什么任凭差遣了,显得太假。”
头一次提起穆姻对方的眼里没有外露杀气,反而镇定平静,理智反驳:“你不会真的想杀了她,你还需要利用她来对付姓廖的。”
顿了顿,他又连着补充道:“你并不会想给小王君选秀,因为那势必会将后宫弄得繁杂。穆姻对你来说属于知己知彼的存在,你可以轻而易举控制她,更可以利用她达到控制我的效果,所以你实则跟我一样不想她死。这种没有意义的试探,大可不必。”
闻人少主当真料事精准,洞若观火。
见清窈面上展露出一丝无语,黯淡的眼眸里似有明火将要焚烧,闻不生心中突然有些疏朗,并持续输出:“你脸色苍白,唇色发黑,气息不稳,脚步虚乏,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你身边有解毒高手,想来不用担心,可我想……你现在最需要是,回去休息。”
说罢,也不等清窈开口便将她横抱在怀里,伞珠脱力向周遭滑落飞散出去,裙摆飘逸沾染水汽。
不知对方到底在雨里待了多久,衣衫湿透仿若一块寒冰,身体滚烫的清窈先是怵了怵,而后心头的刺痛一下舒减许多。她身上的病就是这样,寒凉既是引发的诱因,亦是短暂缓解痛苦的解药。
闻不生抱着她,一言不发地向弋凫宫的方向走去,无力反抗的清窈只得拍了拍这厮的肩膀,眼神示意一旁幽暗的偏殿。
王君醒来之前,她还得回去,弋凫宫太远,恐生变数。
瞧了一眼离他们最近处的漆黑小屋,像是一个冰冷的地窖,犹疑片刻,闻不生终究还是抱着她走了过去。
拍过肩膀的手掌下一片黏腻,清窈敏感地闻到一丝血腥。
难道那天刺杀戎祎,他受伤了?
侧目瞧了瞧眼前这个正抱着自己的男人,一贯果敢决绝的她第一次心中存了一丝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