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就是中秋,宫中多事,先帝孝期,未敢大办,然众多新官上任皆是蟾宫折桂的大喜,未免生出怨尤,是故由未来国母琅朱公主奏请戎祎王君于萍山举办秋会一事,作为体恤朝臣,缓和君臣关系的桥梁,当即就被应允下来。
萍山是个神奇的地方,春有春的锦绣,秋有秋的绚烂,生机与寥落似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转变。
云层斑驳稀疏,阳光普照并不热烈,凉风飒飒,在光的温度下达到某种中和,不冷不热,不浮不躁。
上一次来还是桃李芳菲艳的场面,这一次竟好像是凭空冒出许多棵丹枫来,霞彩绚烂,落英缤纷。
于帷帐中探看一角景色,清窈笑道:“这萍山呐,我是时看时新。”
朝臣更迭的勤,官宦家眷们的面容也一如春秋两极的色彩,在不知不觉中变换着。
如今丞相之职暂无人可替,作为新任职的御史大夫凌光学自然是高兴的,是故清窈的帖子一下,凌秦氏满口就应答下来,如今亭帏之内除了解束公主,她亦算坐得是离清窈最亲近的。
“谁说不是呢,不过臣妇瞧着这漫山的红绯都敌不过殿下一人风华倾世。”,妇人膝下两子一女,保养得却似豆蔻,只笑起来时眉眼间有几道深邃的纹路。
一座小小的亭子,内外挤满了人,在座的还有郎中令何滨、廷尉孙相卿、治粟内史康思明的夫人,站着的则是各家的姑娘小姐。
廷尉孙相卿的夫人陆氏坐于末角屏扇半遮颜地笑着:“是啊,说起来都不怕诸位笑话,四季景色常有,相比之下妾倒是更宁愿多瞧殿下两眼,呵呵……”
“是啊~”,众人附和着。
有几分真心且不说,话里话外的意思清窈都听出来了,别有深意地笑着:“哪里就稀罕了,本宫倒是巴不得你们能时常陪着本宫多说说话。”
“喏”,众人满心欢喜地应和。
亭内说说笑笑,一副其乐融融的光景;亭外则是世家子弟们把酒言欢的欢声笑语,竟喧闹到隔岸的亭帏里来了。
不一会儿,避开人群,苕华走到清窈身后,耳畔低语:“徐太尉到了。”
这个徐林并非寻常武夫出身,乃是咸康郡主的长孙,虽不从小生长都城却也算是个有家世门庭的。
少时有过一门亲事,是咸康郡监郡御史家的嫡次女,可惜发妻早逝,他又长年驻军便一直未再续。
看向左手边,清窈浅笑:“馨姌若是觉得无聊,便跟苕华出去走走吧。”
从不喜欢这样场面的解束公主自然觉得好,她都闷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今日的衣裙和发髻都是清窈替她备下的,襦裙素纱面料轻盈,绮罗裙摆柔挂丹霞,薄施铅粉巧点胭脂,温婉中带着一丝明媚,宁静中藏着一点鲜亮。
拂过秋叶的风吹过鬓间的发,轻轻撩起寂寥。
独坐溪水旁,清水映佳人,此刻慵懒娴静的人儿好似就要与这山峦秀色融为一体,开辟属于自己的清漪。
“殿下,我家殿下于子衿亭设下珍珑棋局一副,不若去瞧瞧。”,苕华适时提醒道。
下游的子衿亭?那是溪岸合拢之地,平原诸多,有蹴鞠赛马,男女席面也不如上游这般严谨。
可……一副难得的珍珑棋局又叫人实在心猿意马。
遂思量一番后,解束公主点头同意。
江畔月明,陈墨新笔,这世上各花入各眼难说得很,有些人倾尽一生难换彼方回眸,有些人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揽获君心。
流水草席,丹枫叶落,正与众人饮酒,见惯西风烈马的徐林不过漫不经心一瞥,惊鸿刹那。
心随风动,风随人动,脚步竟不由自主迈开来去。
一溪隔两岸,淙淙潺潺;嵁石盖邂期,蔓蔓菲菲;沾露黛青,适我同行。
亭帏内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无论起什么话头,最终都会以阿谀奉承的方式回到琅朱公主的身上。
疲于应付她们,清窈亦觉得有些乏了。
听着这帮人无脑的吹嘘,只得适时自谦:“满园春色焉有秋风扫落冬雪覆盖的时候,哪来什么花开不败呢~”
“殿下怎会是娇花这般俗物可比,即便翠竹长青,浩然正气,亦难比殿下承寒笑霜的气度。”
翠竹?她记得萍山也是竹子的。
眼看未来国母的神色忽而肉眼可见的沉寂下去,有机敏会看眼色的,忙提出不若一起出去走走的主意来。
方才发表竹子感言的那位更是以为自己说错话,满目慌乱,便也跟着多番附和,希望转移话题。
忽而地出神,令清窈自己也是措手不及。
转醒过来,赶忙摆出亲和的脸色,在众人的簇拥下,媚眼含笑的向外走去。
深绿的草地不如春季松软,可踩在脚下到底不比坚石,然而脚下忽如其来的异样感令她不由心生疑惑,于是趁着驻足之际便悄无声息扫了一眼,顿时大惊。
一颗褐棕色的果实!
绣鞋再度不经意地覆了上去,装作看风景的模样不经意四处瞥着,终于在对岸重重绯红绚烂里一个幽暗隐蔽的树干枝丫间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日阳高照本该云雾散开,可你们瞧瞧那条微茫的玉带,飘逸山腰风雅之极,约是托殿下福的吉兆。”
指着远处山涧的云雾凌秦氏边说边向自己身旁回望着,谁知竟没瞧见话里被奉承的正主。
一不留神的工夫,这是去哪儿了?
看景的众人忙四下寻觅着。
这时,跟随在琅朱公主身边的一位小宫女站出来说话:“诸位夫人不若去华黍亭听听曲儿,殿下有些乏了,现下要休息,稍后再同诸位夫人说话。”
另一边转眼清窈已经回到亭帏,并遣了所有下人出去。
手心紧了又紧,掌中的果种摩挲着娇嫩的肌肤传来阵阵的刺痛,心思流转,她猜测着那人所出现的目的,几乎不费多少脑力便暗了于心。
等她发现自己身后似乎有人时,锋利的剑刃已经抵上了白皙的脖子。
“王后娘娘万安。”
来人嗓音温润沉闷,似压抑着许多的愤懑,他的怨怼每一分每一寸清窈都心知肚明。
戎烈对穆家网开一面的事是她特意告诉穆姻的,也是她一手促成峣姜最后一位有实力的公子的覆灭。
深知这最后的结果,她还是撺掇穆姻回都,致使穆家分裂,穆家老太爷气死正堂,如今的穆姻更是凭一己之力令自己锒铛入狱。
而戎祎念在穆家老太爷满腔忠心的份上,没有因此牵连整个穆家,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你每次请安的方式倒是别致统一。”,她讥侃。
稳重端起蓝釉陶的茶盏,清香在鼻间流转开来,轻抿一口,有着萍山泉水的清冽甘甜。
满意地笑了笑,又气死人不偿命道:“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么,挥向戎烈的第一把刀可是你递的。”
顿了顿,又清楚明了地分析利害:“只不过你没想到这把刀亦会同时挥向穆家?”
放下陶杯,颔首微低,不经意触碰剑锋,不过冰凉一霎,颈下划开一条细微口子,渗出一抹血红。
猝不及防,剑,松了。
转目去看,来人还是原先模样,双眸深邃,淡漠中有着一丝桀骜,那是骨子里刻着的疏离。
不是冷,是寒。是数九寒冰下暗河里冰封的尸体,不见天日,沉卓死气。
大约是有病,偏是这副幽冥来的绝望模样,引得清窈挪不开目光。
“哦~原来你想到了。”,她洞察着他的神色,笑了:“也是,以你的聪明不可能想不到,不过是故意为之,因为你也想让那个丫头尝尝自己执念的恶果。”
仿佛是被戳破心思的恼怒,对方替自己争执辩解起来:“我是以为穆家会拦住她!”
“呵~非要撞南墙的人怎么会是人力能拦得住的。”,她说话轻快,听起来似是志得意满的嘲讽。
无奈忍受着,他反问:“那敢问王后娘娘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难得瞧见对方如此咬牙切齿的模样,清窈笑得越发欢愉了:“我自是舒坦的,你若是气不过,大可以闯个天牢什么的,瞧着如今你的身体应是大好了,再带着她远走高飞就是了。”
“那穆家便当真无法翻身了。”,闻不生道。
原来他不是没有想过,而是要替穆姻寻一个对她来说最周全的法子,因为喜欢姓穆的,所以就要守护整个穆氏一族?
“你倒是考虑周全,竟还替穆家着想?”,仅有的舒心在顷刻间消散,她沉了沉眸子:“所以你便来找我了?想着能通过我的手段,来助你光明正大和她双宿双飞?”
像是听了个笑话,怡然的笑貌里掺杂着许多荒唐:“我虽同你说过桥归桥路归路的话,可你瞧着我像是那么大方慈蔼的人吗?”
对方目光怔怔盯着她,虔诚得好似一名信徒,可分明如遇妖魔,避之不及。
“可你已经没有什么是我需要的了。”
面对直视的目光,清窈直言不讳,同样真挚。
“你不是想要仇有酒的情报网吗?”,对方忽而道。
闻不生跟随仇有酒多年,要说他真的知道大周埋伏在峣姜的情报网这话不可信,可若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倒也不一定,此人或许还真是一个值得的突破口。
正犹疑之际,就帏帐外传来宫女的通报:“殿下,柏陵少卿赵夫人求见。”
柏陵少卿赵景之乃是赵霭最小的儿子,迁职东部远都柏陵,是故宫变之时其府被剿并未波及。
近日都城平稳,新王登基,王后封仪,加之赵霭连同一干亡故的老臣被追封等诸多大事,赵景之夫妇得以特许回都料理阖府事宜。
夫妇二人不仅在本次秋会的邀请之列,更是除了解束以外另一对清窈特意花心思请来,可为徐大将军做助力的人选。
一个是义子,一个是亲子,二人本就相熟,如今为父同仇敌忾更是理所应当水到渠成。
淡淡看了一眼伫立原地的闻不生,清窈眼眸意味不明。
说不上不答应,更不想即刻答应,只怕闻不生觉得这桩买卖来得太容易,又怕对方的筹码不过是个噱头。
故而便晾着他,转身冲着外头波澜不惊道:“快请。”
时机不对,闻不生知道自己不方便再做任何逗留,眨眼间就于亭帐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如来时那般。
掩了掩脖颈间有些微刺的伤口,换上一副眉眼,清窈回眸,冲着掀开的帷帐,豁然微笑。
帷帐外,还有许多人和事等着她去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