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花开得当真桀骜~”,琅朱公主说。
随侍在旁的仅有两名宫女,一位是苕华,另一位则是新来的,一位双眼灵动却不怎么爱说话的小姑娘,眉眼间有着鹅黄青绿的娇嫩,看上去单纯善良,无害可欺。
可唯有苕华知道事实绝非如此,她也曾见过对方“活泼好动”的模样。就在大殿的厅堂里,顷刻间能夺人性命的蜘蛛在其手中如同玩物。
是以在她看来,这姑娘甚至是比琅朱公主更可怕的存在。
“峣姜的秋比春鲜艳,殿下若喜欢,可去萍山后亭看。”
因知道琅朱此刻心中所想绝非鲜花这般简单,所以苕华未曾答话,反而是一贯只自顾自己开心的小姑娘突然接话。
“听闻近日里许多新晋封的功臣权贵都去那边举办秋游集会,可是热闹。”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容颜顿时疏阔起来,琅朱公主浅浅一笑:“是你想去看吧。”
不一会儿的功夫,内侍提着一只栖杠火急火燎赶了回来,踩在鱼台回廊的木板上,脚步哒哒作响。
栖杠不似鸟笼,唯有一只脚上的禁锢,于是便以为万千风景尽在眼前,仍像以前那般天地广袤,却不想试飞千万遍都只有一个坠落的下场,是故来到清窈面前时,这只灰翅杜鹃单腿已经血肉模糊。
生怕因此罚罪,内侍跪地求饶:“内侍府还未曾来得及备鸟笼,这雀一路上扑腾得很,万望殿下勿要怪罪。”
是啊,谁人能想到会有送鸟的呢?
接过层层递接的礼帖,暗红的丹蔻翻开竹页,里头欣然刻着几行小字。
江山易改,青山留名。石父锦囊安美人,狼心推己褒祸?幽王何来望帝悔,泣血梦里化杜鹃。新鹊筑巢,鸠雏换子。哪朝看破来日,未免鸾鸟思乡情,踏北都,朝天阙。
“哈哈,哈哈哈.......踏北都,朝天阙,哈哈哈哈……”
看着看着,清窈不禁笑出声来,这年头豺狼虎豹也敢称自己为满腔热血。
“知道这次黎水县被查盐税加附多少吗?”
敛了敛放肆的笑容,她将竹简还给身旁的苕华,嘴角残留着一丝笑意:"足有三倍之多,三倍啊!其中多征收的每一两纹银都有可能成为叛军匪寇们手里一支支射向帝王宝座的箭。明知如此,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办事的我们的齐丞相这是想扣本宫一个背盟叛约来向他的新君表忠心呢。
“这样的人会有忠心?”,清窈不屑至极。
与戎烈同谋造反是他,倒戈相向也是他,为一己私利诛杀朝臣是他,徇私枉法贪墨受贿也是他。
可惜谋逆一事功过相抵,诛杀朝臣没有证据,徇私枉法徇的也不是当朝主君的法,加上朝廷用人之际,所以这些加起来竟都不足以扳倒他。还得忍受这厮的挑衅!
余光忽而扫到角落里不知何时突然悄摸出现的猫咪,正埋头啃食着地上的杂草,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玩心骤起,她提起内侍手里的栖杠,不偏不倚地扔到猫儿面前,雀鸟扑腾,乍然吓了一跳。
刚开始小猫还小心翼翼地试探,不多时石砖铺就的草席地面上便只剩几根灰暗却光洁的羽毛散落着了。
舔舔爪子,猫儿意犹未尽,清窈摸着它小脑袋上几路虎纹,细语夸奖:“小堂乖,晚上给你加餐~”
鸠雏换子,这齐淮莫不是还知道些其他的?清窈暗思着。如今每走一步可谓步步为营,还是要叫人查一查才好。
不日秋分,宫外送来一则消息,不是结果,也算结果。
齐下门阀举荐廖氏余孽,或抬女入宫。
有道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永远是利益,这点在齐淮与廖氏身上真可见清晰。
不过说到底如今的廖氏与当初的终是不同,没有威望就是没有威胁,即没有纠葛,亦没有成见。
至于仰仗谁,听从谁,不过皆是手段罢了,譬如送廖氏女入宫,大抵就是齐淮的主意,廖氏的手段。
这个齐淮看来是铁了心要同她作对,廖氏举族倾覆,剩下几个苟延残喘连廖氏族谱都够不上的旁支,也敢妄图再到她面前掀风浪?
然而偏偏就是廖氏,看在其母系一族的份上,戎祎再色令智昏也必会因此心软,如此一来掌控后宫不说,她岂非需要时时防范,受制于人。
齐淮得死!这就是结果。
可维系朝堂绝非一朝一夕可成,识人善用也讲求一个时机,要想扳倒齐淮,徐林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想一想,清窈对窗笑道:“蟲儿,你不是想去萍山吗?”
长窗外鱼台上小丫头趴在那里正百无聊赖,若非怕惊动那些小宫女们,她早把蛊虫拿出来把玩了。听此话,顿时一个翻身拔地而起,喜笑颜开:“是啊是啊~”
“去叫太史令择个好日子,下些帖子出去吧。”
“真的?!”
“去吧。”
“好~”
遣调了蟲儿,清窈让苕华替自己更衣。
“殿下是要去哪里吗?”
“备辇芳菲殿。”
“诺~”
西宫芳菲殿是峣姜公主所居之地,廖氏已除,芳菲殿里头唯剩下一位不知将来的解束公主戎馨姌。
这是位飘零的主,江河浩瀚中失舵的舟不足以形容她不可控的一生,或许廖竑的死已算是她无望的生命中最大的幸运。
宫里都是看眼色的主,失势的公子或有一争之地,失宠的后妃尚有翻身之机,那些有资历的宫媪和内侍们对于他们多少恭敬,保有底线。
唯有失去父母不受兄长待见的公主,除了嫁出宫门便没有什么扭转局势之说,是故戎馨姌的公主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可以说连都城里的平头百姓都不如,廖竑敢如此欺辱她也足以见得其地位。
可无人放在眼里,也有淡泊低调的好处,无论宫闱如何变动,至少还活着。
馨姌自己也想着,若是所有人都能将她彻底遗忘再不想起来,虽终日与青菜寡粥作伴,可到底也得个舒坦,无非入冬的日子难捱一些,相比再与廖竑那样的豺狗为伍便算幸事了。
然而当琅朱公主的鸾架停在芳菲殿门口时,她就知道,梦迟早是要醒的。
对于这位下个月就是峣姜王后,不久将来要成为自己嫂嫂的人,馨姌虽见过她数次,可说不上来亲近,也谈不上不亲近。
自三公子兵败后,程嫣死了,穆姻入狱,以往点头之交的熟人几乎都随着这两场风浪烟消云散。
听闻这些事时,馨姌的心意外地平静,直到今日。
作为一个除了“公主”这个名号什么都没有的人,自己从头到脚唯一可叫人利用的不过一段牵扯朝堂的婚姻,这位未来嫂嫂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其实更多的是抗拒,然而身不由己这四个字并不轻易,有些注定的事,如果抗拒不了,她也只能装作坦然接受的样子。
同是公主,她不想行拜礼,是故头一次没有那么拘束恭谨,而是继续捧着手中的公羊传,聚精会神地读着。
“不知殿下是来有什么事吗?”
解束身边唯一一位随侍的小宫女却不敢怠慢,慌忙磕头跪拜着。
厅中央一方屏画上绣着江上荻花白鹭乘风的景,屋内空荡简约,帷帘破落不全。
就近坐下,清窈抬手命人下去,枫红的衣裳衬得肌肤雪白,好似静秋之美在其之人身上体现。
打量着一心看书的馨姌,她若有所思,不急不躁地坐在原地,印象里这个姑娘温婉娴静,气质淡雅,今日看来似乎还有些不同。
时间流水一般地过去,不知不觉清窈已在芳菲殿坐了大半个时辰。
察觉有些困乏了这才淡淡开口:“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低头读书的人微微一愣。
是警告吗?然而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
“既是荻花就该临江而居,随风而去,何苦深埋丛林荆棘,于巨木之下求一安隅,自比藓苔阴暗不羁。”
起身叹了口气,临离前清窈又撂下一句“路都是自己活出来的”告诫宽慰之语来。
旁人说这个话或是有未经他人苦的慷慨之嫌,唯有清窈说这话,却叫同为公主的馨姌不得不抬头去看。
高耸的殿门下那道头也不回的矜贵背影,门为框,天为景,入目竟也是巍峨从容的。
再被迫牵制朝堂,左右也是在自己的国土之内,不必背井离乡,更不必头顶悬刀而活。
比起如今看上去光彩熠熠,荣华万丈,任谁见了都要恭敬叩拜的琅朱公主,自己或者当真可以重择人生?
至少出了宫门是广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