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结尾,李大娘拂袖掩面,竟是低泣出声,“县老爷人品贵重,断不可能为钱财杀害人的。”
“大娘别难过,是晚辈的错,晚辈失言,还请海涵。”姬嘉兰忙道,她只想打探案情,不曾想上琉百姓对那县令如此真情,惹了李大娘难过。
“唉,不怪你,你是外乡人,又怎么知道这里的事,老妇只求朝廷派来的大人能还我们县老爷一个公道。”李大娘叹道。
李老伯拿过她臂弯间的竹篮,道:“县老爷是大善人,神仙会保佑他的,咱们走吧。”
姬嘉兰目送李家夫妇离去,回头对枥道:“进城时马车路过丘名街的清风酒楼,我闻到一阵牡丹花香,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美味,你去瞧瞧,顺道捎些吃的回来,我同枫在客栈等你。”
“是,公子。”
三人在豆腐摊前分开。
“郡守被杀,上琉县令被作嫌犯收押。这事你可知情?”
姬嘉兰坐在客房里,桌椅靠窗,因城西较偏僻,尽管开了窗,也只闻屋外枝头鸟儿鸣叫。
这些事,皇兄并没有告诉她。且她皇兄所说,同那李大娘所说的有些出入。
枫神色慌乱地躲避姬嘉兰的眼神,直到见对方眯了眼睛神色不愉,硬着头皮回望她,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公子,大公子吩咐了,我们只负责护您周全,能听您差遣,不能帮您分析案情。”
这小子果然知道!难怪早上忸忸怩怩的。
姬嘉兰心中泛起一丝不虞,她皇兄也真是的,连上琉郡百姓都知道的案情,居然也不肯告诉她。
不过……她皇兄说父皇曾派廷尉和司徒前来查案,一无所获。李大娘又说县令被收押,只等朝廷派人来判他死刑了。
那就是说廷尉和司徒大人并没有判上琉县令死刑,为什么呢?因为有冤情?
当朝司徒公冶骄不是等闲之辈,连他也查不明白这桩案子?
第二,若案情真如李大娘所说,上琉县令便是这场贡奉劫杀案唯一的幸存者,幕后黑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劫贡奉可是抄九族的大罪!
还有一个疑点,姬嘉兰也想不明白。
她皇兄说燕国奉使押送贡奉进入上琉郡。李大娘却说大人物是从岐京来的,临别时,上琉郡守和县令一同去送行,不想送行路上出了事。
这出的事自然就是劫杀案。
这案子,还真是一团乱。
她先前还猜测也许是姬泽的手笔,当下看来,这上琉县令的嫌疑是极难洗脱的。
姬嘉兰把手臂撑在矮木桌上,食指指腹轻揉太阳穴,青筋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动,唉,她想这案子想得头都疼了。
看来要理清这些线索,须得去上琉县衙一趟。
门外传来“咚咚”声。
“公子。”是枥的声音。
“推门进来便是。”姬嘉兰道。
门嘎吱一响打开,枥右手提了只食盒,走了进来。
先入眼帘的是坐在木窗前的姬嘉兰,他像是没有看见门口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站着的枫。随手关了门,插上闩,向姬嘉兰径直走来。
“你动作倒是麻利。”姬嘉兰道。
“公子笑话了。”枥道,食盒置桌,揭开掩热气的青绸和竹盖。
一阵浓郁的芳香猛然扑鼻。
两碟小菜,一碗白米饭,一碗……白牡丹两朵,被枥摆上了桌。
牡丹碗里盛了水,那两朵白牡丹浮于水中,状似冠,色泽如玉,薄若冰绡,皆是上品。
看得姬嘉兰眉梢一皱,问:“这牡丹多少文钱?”
枥抬头,被这一问弄得不明所以,“回公子,十两银。”
姬嘉兰胸腔中的气紧了紧,“一朵五两?”
枥:“一朵十两。”
姬嘉兰顿时心脏发疼,她此次来上琉郡统共带了一百两,若是花完就得暴露太子亲信的身份,腆着脸皮去都尉府蹭饭了。
这落脚饭就吃了她二十余两。
她不禁端详牡丹半天,才提起竹勺下口。怪了,这牡丹不是真牡丹,似雪一般,入口即化,又带着真牡丹的香气,似甜不甜的,吞下肚后,喉咙里香醇流连。
“……”姬嘉兰猛地反应过来,望向枥,道:“这不就是豆腐吗?”
枥道:“浸了甜的豆腐。”又补充一句,“小二说这手艺是他们特有的,名曰‘水上仙子’。”
若是平常,姬嘉兰只会赞这酒楼厨子刀工和手艺了得,可这会儿不行。
两块儿豆腐二十两啊!什么水中仙子,水中银子还差不多。
李家豆腐才三文一块儿呢。
姬嘉兰心里不得劲,再上品的美味也尝不出滋味来了,三两下用完膳,招手使枥上前,指尖蘸茶水,在木桌上写下“丑初探上琉县衙”七个字。
枥一瞥桌上字,沉沉道:“是。”
肚子一圆,就想出门走走,姬嘉兰让枥和枫吃饭去,自个儿在客栈竹林园子里转一转,两人却是不肯一齐离开,商量后枥先去,回来后再换枫。
姬嘉兰带着枫下了竹楼,竹林幽静,偶有迎客的小二穿过。
廊子那头倒是热闹,聚了七人,一对夫妇,两个高壮镖师,各背两把短兵器,胡须腮背铁锤,高马尾背青铜锏。最右是一个持扇公子哥儿,跟了两个仆婢。
这看上去完全不搭边儿的几人,竟在雨廊里聊得火热。
姬嘉兰走入廊中,离他们近了,也不见他们拉上话匣子。
那扎高马尾的青年镖师首先注意到她,先是犀利打量一场,后给胡须腮使去一个眼色示意。
胡须腮是个粗犷的,没有心计,见了姬嘉兰和枫,剌嗓喊:“两位小哥打哪儿来?”
姬嘉兰走在前头,踏上石阶,三五步走到众人面前,顶着七道冒着冷光的视线,回那镖师:“自辽城来。”
“往哪里去?”公子哥问。
“就来上琉,探亲来的。”姬嘉兰回问:“阁下呢?”
“本公子从晋阳州来,一路游山玩水,读诗赞风裕关山水瑰奇,于是来上琉一观真假。”
听见晋阳州,姬嘉兰不由得想起了陇西谋,也不知他在晋阳治虫害有无进展。
“方才你们聊得热闹,现下都不说话了,可是愚扰了各位雅兴。”
此情此景换旁的人定会离去了,哪里会没有眼力见地多问这么一句,偏姬嘉兰脸皮不薄。
“小哥无须多想,我们说那衙门的事儿呢。乡亲百姓哪个不晓得,上街胡乱抓个过路人也是晓得的。”胡须腮道。
他此言一出,那对夫妇就要先行离开,想来是怕惹上麻烦事。
公子哥儿盯那夫妇的背影,摇扇道:“这些行商人都是鼠胆。”
姬嘉兰接过胡须腮的话,“那倒是,我今早上街,听见好些个人说这事,为上琉县老爷鸣不平呢。”
“说起来,那大人真是被冤枉的吗?”
胡须腮面上染愁,“江大人是不是被冤枉的不归我们晓得,我们只晓得他是个实打实为民做事儿的官。”
“我跟侄儿这回来上琉就是为……”
高马尾青年拽他一把,“叔父。”
“这有什么打紧?”胡须腮说罢,告知姬嘉兰二人来去。
原来他们二人是从上琉怀仓县来,上个月怀仓县接连大雨,塌了几座桥,路也被山泥堵了好几条,怀仓县较上琉郡其他地方贫苦些,拿不出银子修造,江大人得知这事,自己出了银子要给怀仓铺路筑桥,赈济灾民。
可这桥路还没修完呢,江大人就被冠上“劫贡奉杀朝廷命官”的罪名,蹲地牢去了,那怀仓县令也是个铁头皮,裤兜子掏不出银子,桥路又不得不修,一狠心找来两个江湖镖师去都尉府找都尉大人请示,说是请示,实则就是要银子。
“桥塌路堵,行走不得,我跟侄儿便走山路,翻了整整两座山才到上琉。”
“原来如此。”姬嘉兰不免道:“二位倒是胆大。”
寻常江湖人见了官府都躲着走,这两人竟赶着去都尉府要银子。
“哈哈哈。”胡须腮长笑两声,“平日里保镖也是吃刀尖口的饭,还怕他这款事?”
“不说了,回头还得赶路去。”
“告辞。”姬嘉兰道。
胡须腮跟青年一走,雨廊子就彻底静下来,唯公子哥儿手中折扇时不时簌簌响。
这人轻视行商人,定非商贾之家,又跟着一婢子一护卫,两人面色沉稳,虎口生有薄茧,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养得起的。
姬嘉兰无意探知,告辞而去。
在房中休憩半个时辰后,姬嘉兰再睡不熟,换了夜行衣,一直坐等到丑时。
竹窗轻响,她今夜没有拉窗,一望便望见了窗外的枥和枫。也不知手是抓在哪里,脚又踩在哪儿,二人稳稳地斜挂在窗外,各朝姬嘉兰伸出一只手。
姬嘉兰轻步至窗前,正想把手交出去,窗外那两根木头却是不解风情,一抓左肩,一抓右肩,掌中和手腕运了气,身子往后一倾,竟将姬嘉兰直直从窗户带出客栈。
姬嘉兰心头惊骇,却忍住不敢出声,唯恐惊醒左右房中人,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要交代他们动作前提醒她。
窗外,枥、枫原是徒手攀着竹墙,脚半蹬着,这墙面比平常墙壁不知光滑多少。两人竟能一手借力,一手抓着姬嘉兰,呼吸不乱半分。
夜阑,不见星月,城西残烛两家。
姬嘉兰被左右两人把着肩膀,悬在空中,脚无处可搭,三楼四寻,心中微骇,枥、枫对视一眼,后三步越上客栈顶。
虽是到了屋顶,脚仍悬在空中,踩不到实,姬嘉兰片刻不敢松神。枥、枫运作轻功,三人往城东丘名街县衙奔去,脚下房屋街铺倒退如飞,疾风扑面,从姬嘉兰的耳畔呼啸而过。
今夜黑得厉害,枫枥轻功又是上乘,三人在风中几近成影,旁人是万万看不清的。
没几息,姬嘉兰就看见了白日紧闭的县衙红门。三人离得有些距离,因远远看见那县衙内有士兵巡逻。
三人一小队,均配环首刀,首位拎了盏昏暗灯笼,目光直射前方,余下两个包揽东西两个方向,步履整齐,看上去比寻常的衙役精锐许多。
县衙内,有二十队这样的巡逻士兵。
“公子,容属下先去探路。”枥用气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