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姬嘉兰的首肯后,枥慢慢松开抓她肩膀的手。
他这一松开,姬嘉兰也没觉得身子哪里摇晃,左边枫的力道也不变,似乎用劲儿极小,她感觉不到半点疼或是难受。
枥朝县衙飞掠去,后趴在县衙东南角的石瓦顶上,观察好一会儿里面的情形和士兵巡逻的规律,待两队士兵交错而过之际,瞅准时机,一个纵身跃入县衙。
不知道是钻到哪个庭院儿还是躲到哪个假山里面去了,总之,不见了影。
姬嘉兰余光朝左首斜去,见枫神色如常,放下心来,不作声。
离枥进县衙已经过去一刻,县衙里没有任何动静。枫这才有了动作,拎着姬嘉兰,腾云驾雾般轻松落到方才枥停留的地方。
跟枥的做法无二,从巡逻士兵刚交错而过时的那道小缺口溜进了县衙。
双脚总算不再凌空,踩到了结结实实的地,姬嘉兰刚呼出一口气,就被枫握着肩膀往廊子里一带。
两队巡逻士兵从他们方才站的地方踏过。
明明她身上带了太子印,姬子彦又是受庆帝的皇命查这劫杀案,她却跟做贼一样。被这紧绷的氛围和逼仄的回廊死角弄得心惊胆颤的。
她正盯着左右方,观察是否有士兵巡逻而来,头顶陡然传来一声:“公子,往哪里去?”
姬嘉兰霍然抬头,朝声音来向望去,只见枥正蹲在廊顶的横梁上。
吓得她心跳又急了两分。
“找那县令的书房卧房。”姬嘉兰道。
枥一早将这县衙打探完全,给枫一个眼神,从廊往北疾奔而去,枫再次把住姬嘉兰的肩,飞快地跟上前方的枥。
三人穿过回廊,掠过前院儿,踏进月洞门,来到东厢房前。自是不能推门进的,动静太大。
侧方有扇阖闭的冰裂纹窗棂。枥掌中凝气,那窗竟从里头支起,漏出一条口。三人从窗户翻进了屋。
屋内无光,仅靠屋外檐下四盏菊黄灯笼,支出半缕昏黄来。
这屋子简朴得有些过头,不摆一件儿奇珍异宝,只放三台书格,一张桌案,一把椅,都是中等榆木打造。
若是那怀仓县令的书房倒是说得过去,这上琉县令江秀可是丕县江氏支脉小公子,虽不比主脉富庶,好歹也是万贯家财,书房怎么连花缎都不见半尺?
姬嘉兰将桌案和木椅仔仔细细检查一遍,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又跟着枥、枫二人一起翻阅书格上的文章典籍。
大多是脍炙人口的诗文绝句,也收集了少许道家名作。
每本文籍都有经年翻阅的痕迹,保存良好,不见灰尘,不过也许是因为屋里太暗看不清。
江秀似乎真如李大娘所说是个爱读书的人。
姬嘉兰这半个时辰搜寻下来,不见与案情有关的半点线索,实在有些焦急。
她扭头正要唤枫枥去江秀的卧房,忽地瞥见西墙上隐约挂了几幅画。
但屋子里黯淡,画又挂得老高,只勉强看得出有山水,难以看清究竟画了什么。
“枥。”姬嘉兰道,一旁翻典籍的枥回首,她往西墙一指,枥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微眯眼,明白了姬嘉兰的意思。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夜明珠,珠子在昏暗的屋子里发出幽绿色,微微透着淡黄的荧光。
枥走到西墙下,姬嘉兰这才粗略看清墙上的画。
一幅简单的日照图。一幅主人家宴客图,图上人物腰绶带、戴乌纱。余下分别画的是少女扑蝶、雨淋小塘、霞染青山、少年漫步小园和……画得乱七八糟的榆树林。
七幅画按南西北东的方向有序挂在墙上,只那西北方位,空了出来。
姬嘉兰立刻想起陇西谋跟她讲过的《系辞》,有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乾、兑、离、震、巽、坎、艮、坤。”
“少了一道乾卦。”枥道,收了夜明珠,走到姬嘉兰身旁,目光也聚焦在墙壁上挂画的空缺处。
“乾卦表天,许是这江秀不敢摆在他书房里呢!”枫道。
姬嘉兰轻声道:“这三台书格上道家典籍翻阅痕迹最重,江秀若尊崇道家,断不会违背自然五行,乾、兑属金,枫,你去将那幅少女图取下来。”
“是。”枫道,飞跃而上,一把取下挂在正西方位的少女图,落地平稳,一套动作是行云流水。
“公子。”枫将少女图于桌案上平铺开。
与简陋的屋内陈设不同,这幅画极为奢绮,梨花木作轴,上好的芝草纹玉色绢作画纸。
图中少女梳垂髻,分髻嵌金莲镶玉摇,这金玉摇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金丝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墨点大小的玉被金丝缠绕包裹,往外微微泻青,看上去跟镶进去一般无二。少女身穿荷粉曲裾袍,大体是宝莲花对鸟纹,衣襟上如意纹和忍冬纹泾渭分明又相得益彰,这花纹自然也是金线绣出,华美非凡。
绣艺之高超,应当是江家之作,姬嘉兰叹服。
她微挽袖,伸了手指抚那画,从头检查到尾,除了那粒玉令指腹有些凸感外,没再发现任何线索。
奇怪,那空位处的乾卦被藏到哪儿了?难道被人取走了?
廷尉和司徒来此查过案,廷尉她不大接触了解,那司徒公冶骄弱冠之年便与年过五旬的司空太尉并列三公,不可能看不出这等小把戏,莫非是被他取走了?
姬嘉兰顿觉失望。朝枫挥了挥手让他把画挂回原处,又往冰裂纹窗棂迈步,准备去江秀卧房中再搜查一番。
主房和东厢房离得不远,三人手脚迅捷,躲过巡逻士兵,仍是翻窗进屋。这主屋更是简单了。
一张木榻,和总算见了点儿彩的钴蓝缠枝芍药云纹床幔。
便没别的了。
姬嘉兰、枫和枥三人站在空荡荡的卧房里面面相觑。
“……”枥也哑口。
“公子,莫不是查案人见了江秀满屋子宝贝,全给他捎走了。”枫道:“他书房墙上一幅画尚且如此贵重,遑论其他物什?”
“真是可恶。”姬嘉兰道,忙活大半夜,竟是什么也没找见。
“枥,你可去地牢里探过?”她问。
枥道:“地牢门口一队八个士兵把守,交替时是四人替四人,总没有空口。属下猜测上琉县令正是被关在那地牢里,没有使蛮力闯,恐惊扰都尉。”
“罢了,先回客栈。”姬嘉兰道,在这儿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三人翻出窗,竟觉得视野莫名明亮了些,姬嘉兰仰头往天上一望。
月亮不知何时悬在了天上,散出的片片清辉落在县衙里偷摸查案的三人身上。
姬嘉兰没好气地斜了月亮一眼,没找到线索就算了,连天上的月亮都跟她作对。
突地,她的脚步滞住,想起了江秀书房中那幅日照图。
“等等。”在枥、枫要带她出府时,她轻声喊停,“我要回他书房一趟。”
书房中,姬嘉兰命枫将日照图取了下来。
在桌案上铺开,姬嘉兰轻捋一遍,果然发现不对劲。
这日照图比先前那张少女图略厚两厘,极不明显。
枥从小腿处摸出一把短刃,使出鞘,轻轻在日照图背后一划。
一幅“火烧天”从日照图后面脱落下来,天际晚霞,流光溢彩,底下有一簇簇大火在烧。
不过那蓬勃红亮的火焰像是后来才添上去的,同画卷里的美景格格不入,颇为画蛇添足。
不管怎么说,这离卦算是找到了。
她先前径直在心里排列了那七幅画,却没想过,也许江秀根本就没有按序挂那画,又也许被后来的人打乱了,总之。这日照图正是她以为缺失的那张乾卦,实际上,被江秀藏起来的是这离卦——火烧云。
这画与其他几幅不同,右下角多了几行小字。枥又掏了夜明珠出来,青光映在小字上,姬嘉兰俯下身,才得以看清。
晓雨去京安,春风送士还。
朱川辟擢径,怨雪升平天。
寻蔑千金绣,今临万鬼寒。
清躯催庶笑,赤骨傲皇迁 。
又写道:庆元五年惊蛰,春雨拦路,丝秀感而发。
这“丝秀”便是那江秀的小字,看来他也不像外人所说有多厌恶这字。
“赤骨傲皇迁。”枥看向姬嘉兰,道:“这江秀……”
“好生大胆!”枫接话道:“难怪人家说他才疏学浅,如今看来,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罢了!”
姬嘉兰紧盯着几行小字,道:“出岐京前夕,兄长对我说劫杀案发生在十日前,算上我们赶路的三天,也不过十三日,这惊蛰天,可是大半个月以前了。”
若这小序真为江秀所写,那便代表他一早就知道了送行路上会发生这场劫杀案。
可若是这样,他为何不上书呢?宁可苦苦在牢里受冤枉,宁可整个江氏都受他连累。
还是说这桩劫杀案他的确参与其中?上琉郡那些老百姓夸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莫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公子。”枫道。
姬嘉兰回神,将火烧云图收拢放入袖中,绑在手臂上。
“走罢。”她思绪乱得厉害,此地也不宜久留,先回客栈再议。
三人回到客栈,已至卯时。
姬嘉兰又将那幅“火烧云”在桌上摊出来看,细细琢磨江秀写下的几行小字。
这春风送士还,大抵写的就是江秀送行郡守和押送燕国贡奉的官员。
朱川辟擢径,怨雪升平天。这看上去是有冤情的样子,可谁知又不是他故意为之呢?
姬嘉兰转向枥道:“我让你留意闻渡的行踪,如何?”
枥回:“他并未在上琉久留,只是去都尉府吃了口歇脚饭,随即领兵往风裕关奔去。”
“想来,应是驻扎风裕关,不会时常进城。”枥道。
按理说,闻渡受封征北将军,领上琉郡,路过上琉去上琉都尉府吃个便饭也是平常。
姬嘉兰放松一丝情绪,闻渡不参与此事,自是最好,她查案也轻松不少。
“明日我们还去县衙一回,探一探那被关在地牢里的江秀口实,看他究竟有没有勾结其中。”姬嘉兰道。
三人便先歇下,只等醒来后再行事。
天蒙蒙亮。
姬嘉兰推开房门,门外的枫如墨竹一般,站得笔直。
“你没歇息?”
枫立刻扬了笑回:“歇过了。”
“枥呢?”
“那儿!”
枥提着食盒,踩过三楼的最后一步竹梯,走了上来。
昨日姬嘉兰便告诉他,吃食嘛,怎么省银子怎么来吧。
用过早膳,三人上了街。姬嘉兰左望望右看看。
她一边看摊上饰物,一边装作无意地提起江秀的事,从城西到城北,一条街走出头,一条街又走出头。
城西也就罢了。城北路道繁华,商贩众多,人流拥挤,竟没有一个百姓说他不是,全是褒赞他的。
看来李大娘所言非虚。
三人随着人流动,一直走到城北的都尉府门口。
姬嘉兰当下自然不会进去,只是在街上远眺了一眼。
都尉府门前,六个侍卫,左右各三,神情肃穆。
三人正要转身离去,那都尉府里突地出来五六个气势汹汹、身强力壮的侍卫。
姬嘉兰停步,侧身回看。
那侍卫手里似乎拖着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临了,他们将手上的东西往府外一扔。
那东西骨碌碌滚下台阶,一直滚到大街上,姬嘉兰才看清,竟是两个人!
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衣衫已然破碎不堪,几乎与血凝在了一起,伤痕满身,不乏鞭伤、刀伤,还有烧红的铁烙下的疤痕。
总之,找不出一块儿好肉就是了。
路过的百姓见此状,都围了上来。
“怎么回事?”
“都尉府又杀人了?”
“还有气儿呢。”
“是活人呐。”
“嚷什么嚷!”都尉府侍卫喝道:“这两个小贼竟敢跑来都尉府偷东西,都尉大人这几天为案子烦心呢,留这小贼一命算他们走了大运了!”
“还看什么看!赶紧滚!否则把你们通通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