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闻渡。
姬嘉兰眸光一抖,两人的视线已然交错。一道如寒渊,一道如冷霜,谁也不服谁,后兀自错开。
紧张的氛围即刻崩析,少年将军驾马离去。
姬嘉兰也放下窗幔,心里庆幸,好在易了容,闻渡定没有认出她来。
虽不知为何上次在封州闻渡忍下了她皇兄的羞辱,可他立场不明,还是小心为上。
于是待军队离开良久,她坐在轿中轻声对枥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他的行踪。”
她知枫、枥是习武人,耳力非凡。
“是。”枥应道。
马车往城东驶了百米,商贩叫卖声渐弱,坐在前面的枫突然唤了一声,语气正经,“公子。”
“何事?”
“前面没路了。”枫回。
上琉郡怎么会这般小?姬嘉兰撩开车帷,才明白枫的话中含义。
前方的路被百姓们堵死,他们跪在街道上,约莫百人,乌泱泱一片,从街道中央到右方府邸踏跺上、大门前。
那府邸不是别处,正是上琉郡县衙。
县衙前跪了这么多百姓,大门却紧闭着。
像是发生了冤案。
枥:“公子,需要属下开路吗?”
“不必。”姬嘉兰吩咐枥掉头往回走。
一刻后,马车在一家极为简朴的客栈外停下。
枥和枫一个小跳下了马车,前者挽袖覆手,后伸手扶姬嘉兰,“公子。”
姬嘉兰将手轻轻搭上枥的掌心,两步、三步,下了马车,脚方碰地,她的注意力就被面前这座客栈全部抓了去。
墨门青墙,目光所能及,皆由竹制。两扇墨竹门虚掩,高约两丈,左扇刻日照祥云,右扇画白鹤昂首。
匾上“雪照天”三字,形体端正,工致清新。
这客栈主人定是位雅客。
姬嘉兰稍稍仰头,陡然觉得奇怪。这晚春末,碧荷冒尖的好天儿,这家客栈往外探的墨竹小窗上、飞檐上、蹲在脊左右两头的麒麟和飞马后背上,竟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日光落下,不见消融。
细闻,空气中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雪照天。”她低念。
枫见姬嘉兰一直望着那檐上雪,揣测着笑:“公子,此雪非雪,是为流苏花瓣,流苏盛于临安郡与魏国西部的接壤地带,因其四月开花,花冠莹洁如雪,故有四月雪之称。”
“这雪照天客栈便是临安郡富商千氏一手经办。”
临安郡位于庆国东南部,千氏一族不仅是临安有名的富商,其经商之道,举国闻名,前世姬子彦与千氏有过三两次交易,所以姬嘉兰对其略有耳闻。
姬嘉兰:“如此说来,这雪照天的雪是四月雪的雪。”
枫回道:“正是。”
说话间,墨竹门从里头被推开,出来一个布衣跑堂,青年人,比姬嘉兰高上两寸,身形极瘦,颈侧一道疤,眼神里透着精明的光,“三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我家公子来上琉探亲,你且安排两间相邻的上房,这日子嘛说不准,先住上十天半个月的。”枫拉开腰间系着的钱袋,掏出两枚碎银,掷向青年。
青年双手接住碎银,紧握在手心,手背压实,摩挲片刻,捧着笑脸道:“好嘞!三位客官里边儿请。”
客栈内里不大,一片楠竹林,横穿两股“哗啦啦”流动的冷溪,养两只白鹤。三条乱石路,左通雨廊,中往大堂,右朝客房。
是为全部。
马车被跑堂青年牵了去,姬嘉兰、枥、枫三人把包袱往客房一放,出了客栈。
“公子,我们可是要去县衙?”枫问。
姬嘉兰:“不是。”
枫顿住,后面的枥面无表情地撞开他,走到他前面。他白了撞自己的枥一眼,随后绕到姬嘉兰左侧,低声:“那是去郡守府?”
姬嘉兰摇头,“也不是。”
枫:“那咱们是去哪儿?”
姬嘉兰四处张望,目光在路两侧的酒楼来回移动,“赶了几天的路,干粮吃腻了。”
枫挠了挠耳,提醒道:“公子,你可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你急什么?我们到上琉郡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姬嘉兰望向枫,挑眉一笑:“难道你知道什么内情?这般急着催我走。”
枫连连摇头,“公子冤枉!属下哪里知道什么内情?”他俯身靠近姬嘉兰,“嘿嘿”低笑,“属下是想早些破案早些回去跟大公子禀报嘛。”
姬嘉兰敛了敛唇角,领着二人继续往前走。
三人一直走出路道狭窄的城西。
街道开阔起来,行人渐多,商贩也多了。
姬嘉兰又听得方才进城时叫卖的李家豆腐。豆腐摊子占地半平丈,两张木桌,八条长凳,摆放整齐,不见一位客人。
她在靠里的长凳上坐下,枫立马又跟了上来,手掩唇,偷瞄忙活的老夫妇,“公子,这李家豆腐说得这么好听,铺子里是一位客都没有。”
“要不属下去打听打听,找家上好的酒楼?”
姬嘉兰没有应话,安静良久的枥忍不住了,他伸手便推了枫一把。
枫一个栽倒,摔坐在长凳上,他揉了揉后腰,瞪向枥,“嘶,你干什么?!”
“吵。”枥言简意赅。
“公子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埋汰我?”枫抬袖就要推回去,枥迅速侧身躲到姬嘉兰身后。
枫无奈只能干瞪眼。
“大娘,三碗豆腐。”姬嘉兰道。
李大娘听见姬嘉兰的声,转头朝这边笑喊:“三位公子,今儿的豆腐都卖光了,没有啦,明儿再来吧。”
“难怪没人,原来是卖光了,还是公子有眼光。”枫道。
姬嘉兰不理他,信步至李家老夫妇跟前,连叹好几口气,埋怨道:“都怪那些人堵在县衙门口,害我挤了半天才挤出来,耽误了时间没吃上这新鲜豆腐,可恶,大清早的,挡人家路做甚。”
“哎。”李老伯收拾铺子的动作停住,道:“公子,这话可不能说。”
姬嘉兰故作迷茫地转转眼珠,“为何?那丘名街县衙门口的的确确就是被他们给堵住的嘛!”
“奥。”李大娘满面慈祥,“公子是外地人吧?”
姬嘉兰下巴一扬,冷哼:“是,我来上琉郡探亲,今日刚到,可那又如何,他们堵我的路跟我是不是外地人有什么干系?”
“公子误会了。”李大娘道:“乡亲们只是想讨个公道。”
“哦?”李大娘这样一说,姬嘉兰就来了兴致,身子贴到豆腐摊前,“说起来,我路过县衙时,那大门闭得严实。”
“也是奇怪,外面这么多跪着的百姓,县太爷还命人关了门。”姬嘉兰悄声道:“该不会是判了什么冤案,乡亲们都去讨他的不是啦?”
“公子,可别胡乱冤枉人!”李老伯语气重了些,“咱们县老爷为官清正,办案严明,乡亲们怎么会讨他的不是呢?”
这更是叫姬嘉兰觉得奇怪,那么多百姓跪在县衙门口,那县令置之不理也就罢了。
她说两句县令的不是,百姓还要气恼。
她道:“你们不会是怕那县令才这样说罢?哪里有这样的‘好官’?我们辽城的县老爷就不这样。”
老夫妇摇了摇头,不欲再言,挎着竹篮准备离开。
枥此刻上前,义正言辞道:“公子,这上琉郡县令欺良压善,百姓有苦口难言,实在可恨,等咱们回了辽城,请咱们县老爷参他一本!”
姬嘉兰沉思颔首,李大娘和李老伯却急着阻拦:“使不得,使不得啊公子!我们县老爷已经够可怜的了!”
李大娘这才道出原委。
上琉郡位于庆国最北,出了上琉,再过风裕关,便是燕境。上琉地处庆国边境,贸易繁荣。有丕县江氏,不论男女,世代擅针绣,指中针若聿,绫罗绸缎、皮张素衣如笺,绘走兽飞鸟、花草云日,刻雨声风象,其描景写意之术,登峰造极。凡经她们之手,锦衣披帛、绶带金靴,或繁复、或华美、或清雅、或简朴,无不绝伦。
世人称之为仙衣,价匹千金。
江氏人生得一手好本事,赢得家族上百年的富裕,后庆燕和睦,买卖合以律法,江氏仙衣卖与燕国世家贵族,金银入账如流水,其家产更是不可估量。
江氏谋贸易,一主脉一支脉留丕县,其余支脉往庆国各处移居。
其中一支脉坐了不到一天的马车,因为夫人早产,一行人暂歇在上琉郡。夫人产后体弱,大夫说不宜舟车劳顿,恐怕落下病根,这老爷与夫人自幼相识、伉俪情深,自不忍她受苦,一声令下,这支脉便在上琉郡落了脚。
十余年消逝去,小公子长大,可他不爱刺绣也不愿从商,幼年读过几本书,好极了舞文弄墨。
江家世代刺绣,小公子怎么能违背祖宗的规矩?可老爷和夫人都是温和性子,极宠爱这小公子,不忍打也不忍骂,只辞退了小公子的老师,不允他再看书。
又过了几年,小公子弱冠,老爷给他取字“丝秀”,绣嘛,望他成人后能够回心转意,继承自己和夫人的衣钵,这下小公子可不干了,死活不认,哭着闹着跑出了江家。
小公子失踪四日,上琉大雨倾盆,急坏了夫人和老爷。没有法子,只得妥协了,交银钱贴了告示让小公子回来,说是请了岐京有名的大儒来给他讲学。
小公子当晚就回来了,可惜实在才浅,老师讲儒讲道**,通通听不懂。那也没办法了,家中单有几个金子,于是江老爷给郡守大人捐财捐宝,求得一封举荐,给小公子捐出了个官儿。
小公子虽然不通文章,但料起案子来毫不马虎,细枝末节、人证物证一点儿不能差,他才会宣判。
乡亲们都说他是个好官。
小公子是大伙儿看着长大的,乖巧正直,乡亲们都拿他当自家儿子看待。
只是可怜。
“半个月前,岐京来了大人物,不过没呆几天就跟郡守大人一道走了。跟了好些士兵,那场景可热闹,咱们县老爷送路去,谁知道……”
“回来就被官府给抓了,听说,郡守大人和岐京那位大人物,都死在路上了!”
“官府贴了告示,说县老爷是为了抢宝贝才下此杀手,收押了他,只等朝廷派大人来——判他死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