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姬子彦眉头微蹙,他平日里神情便浅,喜怒鲜少形色,此刻双眉只皱了半寸半息,那丝严苛散得也快,不怨姬嘉兰没有留意到。
姬嘉兰突地心梗。
早几个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料到姬子彦不会轻易同意她参政,可真真切切被拒绝时,甚觉不甘。
凭什么陇西谋能做的事,她不能做?于是开口直问道:“既然阿谋可以,为何我不可以?难不成因为我是女子,皇兄不信任于我,认为我不如他。”这话尾两句多少带了气。
姬子彦握笔的手在空中凝滞半晌,终收敛目光,温和一笑,“孤从前不曾约束你,今后自然也不会。”
“只是这些事实在凶险,才立刻驳了你。”
“依皇兄之言,是同意我参与了?”姬嘉兰瞬间换上笑脸。
“你别高兴太早。”姬子彦道:“方才你说孤认为你不如阿谋,那你总得拿出点本事让孤另眼相看。你说是也不是?”
“……皇兄想如何?”
姬子彦:“孤交代你一件事,若你将此事办成,以后孤与阿谋论事,绝不避你。”
姬嘉兰心急快言:“什么事?皇兄快讲。”
姬子彦却是一点不急,不紧不慢道:“燕国奉使十日前押送燕国贡奉至庆,还未踏入岐京城,即被贼人劫杀在上琉郡。”
“父皇与孤匆匆离开封州,正是为此事。”
殿中陡然静了,姬嘉兰也不催促姬子彦了,只安静看着他等候下文。
“父皇先后派了廷尉和司徒大人查办此案,皆无头绪。而昨日里,父皇将此案交于孤全权处理了。”
“皇兄是打算让我去查这个案子?”
“没错。”紫檀案上的文章恰好写完,姬子彦轻轻搁了笔,从头到尾将其细细观看一番后,起身缓步至姬嘉兰面前,“不说水落石出,但凡你将此案明细查个七分来,日后孤与阿谋之谋,必悉数告知你。”
姬嘉兰闻言大喜,“好!皇兄可要说话算话!”
这可是桩一箭双雕的美事,她既能名正言顺去上琉郡探查一番燕庆边界,又能在事成之后参与皇兄的事。
“一言为定。”姬子彦笑道,从袖中取出一枚纯金小印递给姬嘉兰。
姬嘉兰顺手接了过来,好奇地来回翻看,掌中金印制度精密,印体方形,约四寸,龟钮饰,底部镌刻二字——“太子”,其字形停匀,浑厚遒峻。捧在手心,有温热感。
她前世今生加起来两辈子,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玩意儿。
“让枥给你易容,扮成孤的亲信去上琉郡查明此案。”
此话一出,枥跟枫一前一后进了殿。
“让他们二人跟着你一同前去。”姬子彦道。
姬嘉兰下意识问:“青乔呢?”
“她武艺不精。”姬子彦答:“你去上琉郡的日子,孤会送她去圣灵寺继续习武,于你于她,都不是坏事。”
姬嘉兰点了两下头,担忧着嘱咐:“青乔待我极好,别的侍女我也用不惯,皇兄可要交代圣灵寺的人,莫要苛待她。”
“孤明白。”姬子彦微微抬手,吩咐站在一旁低首的枥、枫,“你们且跟公主去吧。”
“是,殿下。”二人行礼,走至姬嘉兰身后。
这两人均是姬子彦明面上的侍卫,打小培养,武功高强,再想到此行去上琉郡查案,势必不轻松,姬嘉兰欣然收下了。
“多谢皇兄,那……父皇那边托你应付了,皇妹告退。”姬嘉兰拱了双手,笑得狡黠,转身领着枥、枫出殿,没走两步,又回头望向殿内玉立的人,“皇兄可别忘了我的梦。”
“孤的记性还不算坏。”
“那便好。”姬嘉兰嘴上这样答,心里想着等自己查清贡奉劫杀案后,要在上琉郡多呆一些时日,看看她皇兄是怎样设防的。
姬嘉兰从殿里出来时,看见青乔面前站了一排宫女。
领首的那个神情冷然,唇角微绷,唤做黄殊,是姬子彦不知去哪个州郡办事带回来的孤女,不知经历了什么事或是她性子使然,姬嘉兰从没见她笑过。
青乔乖乖站在黄殊面前,手心朝内把衣袖捏出褶,脑袋脖颈缩得跟鹌鹑似的,她怕黄殊怕得紧。
“青乔。”
青乔闻声,欣喜抬头,见了姬嘉兰,瞄了眼黄殊,小步小步走到姬嘉兰身后侧,小声唤:“公主。”
姬嘉兰忍俊不禁地摇头。
枥、枫在东宫门前止步,“公主公主。”枫一屁股挤走枥,枥斜他一眼,枫只当没看见,压了声音,笑嘻嘻对姬嘉兰说:“属下跟枥亥初去金兰殿寻您。”
姬嘉兰朝枥瞥去,后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本宫知道了,青乔,回宫。”
“是,公主。”
金兰殿内,姬嘉兰屏退四下宫女,问青乔:“皇兄可命人告诉你了?”
青乔摆弄着刚端进来的兰花,闻声,举目而来:“是,奴婢听枥大人说了。”
“你此去圣灵寺定要万般小心,本宫同皇兄说过了,他们不敢苛待你的。”
前世姬嘉兰没有在这个时间跟姬子彦商议这些事,也没有去上琉郡,青乔自然也没有被送去圣灵寺,如今局势动荡,内忧外患,她顾忌的太多,凡未知事,总要多嘱咐两句。
“是,多谢公主。”青乔放下兰花,盈盈行礼,说笑道:“等奴婢成了武林高手,就带着公主去浪迹天涯!”
她说罢,又摇头否定了自己适才说的话。
“何故摇头啊?”姬嘉兰问:“可是对自己没信心了?”
青乔绕了绕手指,不好意思道:“奴婢失言。公主若是同奴婢去浪迹天涯了,那陇西大人怎么办呀?”
姬嘉兰沉默一瞬,当下要紧事一桩接一桩,她并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所以也没有再接青乔话。
青乔也识趣地闭上嘴,接着弄兰。
清夜,有微风,细雨飘零。
姬嘉兰轻抚脸庞,盯着铜镜里唇红齿白的贵公子看。枥的易容术当真是出神入化,原本清丽稚嫩的一张脸在他手下竟而变得俊逸十分,凤眼里似有风流不羁流转。
“公主殿下。”枫提醒道。
姬嘉兰捏起一张绢,拭去唇间绯红,她唇色浅,若胭脂雪,如此一来,倒是给这张脸褪了风流,平添两分文气。
再换上侍卫的装扮,饶是她皇兄来,也不见得能认出她。
“公主去圣灵寺的马车已经启程了,我们也别耽搁了时辰。”枥道。
枥、枫此番可不是偷摸着进入金兰殿的,姬子彦告知庆帝姬嘉兰要去圣灵寺祈福,故枥、枫是率着一队侍卫大摇大摆进来的。
只不过,坐上通往圣灵寺马车的人只有青乔一个罢了。
姬嘉兰、枥、枫三人则跟在侍卫队伍最末,等一行人出了宫,三人悄无声息地从队伍中脱离出来,找了辆马车。
枥与枫坐在前头驾车,姬嘉兰则坐在轿子里想燕国贡奉劫杀案。
姬子彦只要她将案情查个七八,想来此行查案定然是桩难事。
燕国来使与贡奉被劫杀于上琉郡,这有嫌疑的人可太多了,五皇子姬泽,在姬嘉兰的印象里,从小到大,凡是坏事,都少不了他的,所以这劫杀案第一个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他了。
提到姬泽,便不能不说他的母妃薄贵嫔,薄贵嫔出身名门薄氏,族中曾出过两位大司马,两位司空。
她告老还乡的父亲曾任太傅一职,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当朝司空正是薄贵嫔的亲兄长,位列九卿的大鸿胪薄恭安是她亲侄儿。宿卫宫殿、深得庆帝信任的羽林中郎将薄温厉是她二侄儿,虽不是至亲,但他们薄府和睦,少有嫡庶之分。
故这姬泽的母族可谓是相当显赫。
这也是他屡次陷害姬子彦被庆帝知晓却鲜少严惩的原因。
燕国贡奉若真是他劫走的,那还真是棘手。
马车有些颠簸了,想来已经出了城。
上琉郡与岐京城相距不过百里。不出三日,姬嘉兰就透过小窗,望见了上琉郡。
“枥……”她掀了车帷,欲吩咐事,却见马车前坐着的两人面庞陌生,从未见过,一时心惊肉跳,忙止了话。
枥听轿中人唤,侧余光却见其面带惊恐,心中瞬间了然,解释道:“公子,驻扎上琉郡的征北将军曾在封州见过属下跟枫,识得属下二人面貌,而他与五皇子来往密切,若不掩饰,恐打草惊蛇。”
“为了行事方便,属下斗胆唤公主一声公子。”
“你思虑周全,照你说的办。”姬嘉兰方才想的也是让枥、枫换个面,这两人倒是上道,不愧是在姬子彦手下办事的人。
随着车轮“轱辘辘”的滚动声,上琉郡离姬嘉兰越发近,近得可以看清城门口前有守卫八名,分两列伫立,均身披铁甲,腰悬环首刀,冷面无情。
进出百姓皆交付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传,守卫核验后,方可通过。
枥行事稳妥,别说他们三人出入上琉郡的传,就连拉轿的马他都准备了传。
守卫查验完,挥手赶人,“快走,快走,下一个。”
上琉郡繁华,行人络绎,街市各类商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
有老翁老妇声音拉得绵长:“豆腐,新鲜出炉的李家豆腐,比晋湖的珍珠白,比三月的梨花儿嫩。”
也有脸皮薄的文人:“……画像,卖画像……”
“公子,您作何打算?”枥轻拉缰绳,马车渐缓。
姬嘉兰道:“不急,先找个客栈落脚。”话音刚落,就闻得后方一阵整齐沉闷的马蹄声,像是军队的。
“闪开!”有人喝道。
枥将马车赶到大街右侧,同街道的商铺挤在一起,惹得那商贩埋怨:“壮士,我这好好的花糕,都扑上灰,给你糟蹋了。”三人刚到上琉,自不想找麻烦,枫递给商贩几粒碎银,“我都要了。”
商贩眼睛一亮,生怕枫反悔,连连道谢,铺子架都顾不上,只管将碎银装进钱袋就跑。
马蹄声半晌不停,姬嘉兰撩起窗幔一角探,恰逢少年乘马而过。
金甲长枪,器宇轩昂。
她只掀了一小方轻纱,目光不算刺人,收得也快。不想那少年双目灵敏异常,这短暂的时间里,视线已从小口处迸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