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冷漠地睥睨着她,如看死人。
春分日,西棠湖。
落水,救她的封州世子闻渡。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救她的闻渡眼中没有一点欣喜情愫。
不仅如此,他竟轻旋手中长枪直抵她的面门,冷冷道:“擅闯军事要地者,杀无赦。”
额间传来冷兵器的尖锐触感,姬嘉兰霍然回神。
她仓惶低头,压住心头的骇然与狂喜,拽下腰间的令牌,递与对面人为证,“本宫是大庆七公主。”
“游玩时不慎落水,多谢小将军搭救。”
“噌——”
银枪锋尖抵上姬嘉兰手中的令牌。
闻渡半垂眼睑,睨了令牌好一会儿,堪堪收势。
银枪抽离,姬嘉兰有些疲软,方才在西棠湖中耗费太多力气,还未恢复。
她不敢松懈,微斜余光,紧张地窥向闻渡。
只见闻渡神色不改,不行礼,也不说半句话,收了银枪转身就走。
待闻渡的背影远了,渐成一个点,最后消失在姬嘉兰的视野里。她才吐出一口浊气。
两步爬到湖边,探头看,湖面上倒映着的正是少年模样的她。
虽因落水而狼狈,但肌肤和脸庞尤青涩,有如未绽开的兰。
姬嘉兰颤巍巍抬手,食指点了点右脸颊,稚嫩非常。
她活了。
她真的活了!
活在与闻渡初见之刻,而闻渡也并未如前世一般对她一见倾心。
反而——临死前的承诺像是应验了,闻渡说,若有来世,绝不纠缠于她。
这一世,她不会再与闻渡有任何纠葛了,心头那团沉甸甸的郁气顿时散了大半。
还有小半是为四国攻庆的事,不过只要她提早告诉太子皇兄在要害之处设下防备,这一世,庆国绝不会输了!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身后传来的声色好生熟悉,像极了她身边那个唠叨丫头青乔,可怜她十余年前就死在敌军的刀剑下了。
“公主殿下,哎呀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呀?怎么浑身湿漉?奴婢先将外衣脱给您,这封州可不比咱们岐京,人多眼杂的,咱们赶紧回行宫去,叫太子殿下瞧见,要训您啦。”
小跑来的少女嘴没合拢过,披在姬嘉兰身上的外衣染着她的温度。
“青乔。”姬嘉兰听见少女的俏皮话,方才想起自己已重活一回,忍不住抱住了前世为她传信而死的少女,“呜呜”哭出声。
自四国破庆以后,她身边亲近的人尽数死去,她再没如此宣泄过情绪。
青乔惶惑不已,仍是张开双臂回抱姬嘉兰,温声安慰:“公主殿下,这大庆有谁敢让您这般难过?太子殿下定不饶他!”
姬嘉兰哭泣渐停。
青乔轻拍其后背,道:“公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咱们回去说。”
轩车缓驶,西棠湖离行宫不远,半个时辰后,轩车歇在行宫门前。
寒意袭肤,冻得姬嘉兰拢了拢外衫,可不能叫她太子皇兄瞧见这模样,便道:“从便门走。”
青乔应:“哎。”
*
沐浴,更衣,梳妆。
姬嘉兰坐于檀木妆台前,捋鬓边丝发。
镜中少女,螺眉玉肤,金钗华袍,贵气逼人。
只是,眉目间拧了一寸清浅的愁意。
姬嘉兰忧于四国围庆一难,前世,魏、凉、北燕、珩四国从北燕国皇城南下,百万大军兵临岐京城,今生,又该如何作解?
她轻叹一口气,不管如何,须先以托梦之名告知太子皇兄。
太子皇兄多疑,即使是梦呓这等无稽之谈,也定会去加强岐京北上琉郡的防备。
“公主。”青乔轻唤,“太子殿下让您去见他。指定是为了落水那事!”
廊中极静,姬嘉兰步子放得亦轻。
她的太子皇兄喜静,每回私巡,临州郡行宫,皆择幽僻,后来,却是死于魏国世子箭下,赤身悬于封州城墙之上,置最嘈杂之处,作那些狗贼的饭后笑谈。
“参见公主。”院前侍卫齐齐行礼。
到了。
姬嘉兰稍仰头,枋下字碑有书——清名院。
她父皇俭政爱民,不允皇贵过分奢靡,于是行宫名曰“行宫”,实则无宫无殿,几个石墙院子堆集罢了。
“公主,请。”太子的侍卫枥领姬嘉兰进院,履过直廊小亭,止于水榭。
御风水榭,园中一人,持书端坐,素衣简饰,颜如冠玉,松风水月,清逸出尘。
姬嘉兰驻步石桥,遥望水榭中人,一时竟觉得恍惚,直到被那人清脆的翻书声惊了神,才快步进园,急急唤道:“皇兄。”
枥和青乔止步水榭外。
姬子彦闻声,一霎从书中抽身,目光落于姬嘉兰,轻笑:“怎的愣了好些时候,可是叫园中景色迷去了神?”
是月晚春,池岸风柳,葳蕤曳动。
“皇兄莫要取笑了。”
姬嘉兰走近姬子彦,立之右侧,细观其眉眼,心思游动。
见姬嘉兰没有要主动交代的意思,姬子彦问:“去何处游水了?”
姬嘉兰心下一凝,定是她湿着衣裳回行宫时,被皇兄的人给瞧见了。
“西棠湖的棠花甚美,我赏得出神,一不当心,落了水。”
姬子彦闻言,手中的书置石桌上,唇尾笑意依旧,将要开口问罪,姬嘉兰读他神情,先一步道:“我嫌青乔扰兴,令她退避十丈之外。”
姬子彦明白姬嘉兰一向铁护青乔那婢女,便不再提,告诫:“不得再粗莽行事,否则,孤日后出宫,定留你在岐京。”
“皇兄之言,谨记在心。”姬嘉兰笑笑,知这事已过,开始纠结如何劝姬子彦在上琉郡设防。
沉默半晌,姬子彦瞥她,通她心意般,“今日时不时攒眉,可是有烦心事要同孤讲?”
总算有个话头了,姬嘉兰一笑,手虚扶姬子彦肩头,拍马:“皇兄真是料事如神,我昨日……”
“太子殿下!”跪在水榭外的侍卫禀报,打断姬嘉兰的话,“陛下有令,命太子殿下与公主酉初刻至封王府南阳殿应归台赴宴。”
姬嘉兰顿然想起,父皇领皇兄来这封州,是为嘉赏封王及其世子平魏之功的!
前世被病痛蹉跎了后半生,竟记混了日子。
姬嘉兰有些心乱,闻渡若在封赏宴上请旨……等等,她的眸中猛然掠过一束亮光,对啊!闻渡今生救她时并未对她一见倾心啊!
既如此,她何须担心闻渡请旨求父皇赐婚于他们二人。
理是这般,但姬嘉兰心头总还是乱,脑海里窜过闻渡说生生世世不会放过她的画面,令她发慌。
“皇妹,你脸色不大好,可是落水受了凉?”
姬嘉兰自是不敢应,她若应了,青乔免不了受罚。
“没有,我不过在想封州有些什么吃食罢了。”
姬子彦笑而不语,起身,拾书出园,“孤换身衣裳,你或是先行,或是等孤一刻。”
“自是等皇兄。”姬嘉兰坐下,支肘观池,池内金鱼成群,具朱红身、玲珑体,穿荷而过,优游自如。
她思索后,决定等回了岐京,再向姬子彦劝说上琉郡一事。
不多时,姬子彦换了华袍出来,雪色云锦,金丝飞蟒,栩栩如生。
姬嘉兰望着姬子彦笑,她这太子皇兄每逢宴会时才肯略拾掇自己。
“走吧。”
*
酉时初刻,薄暮倾颓,天地暧暧。
南阳殿肃穆,不嵌寸金,桌椅屏风以梨花木制,雕花鸟星月,甚为风雅。
应归台设于殿外,径七十余丈。
姬嘉兰与姬子彦已然到场,而主人家跟庆帝迟迟不到。
一侍女行拜见礼请罪:“二位殿下恕罪,王爷和世子申时二刻随陛下出了府,不曾回来。”
“无妨。”姬子彦神色淡淡,“退下吧。”
他刚说完此话,殿那头就传来脚步声,正是庆帝同封王父子,众人即刻行礼。
“参见陛下。”“拜见父皇。”
“老臣见过太子、公主殿下。”
庆帝大笑着拍封王的后背,“今日仅朕两颗明珠和你们闻氏父子在,不必多礼。”
姬嘉兰明白她父皇之意,那封王生于乡野,却是师从高人,曾舍命助她父皇得皇位,她父皇登基后,封其为封王,领旗、封两州,颇为宠信。
这也是她父皇前世爽快答应闻渡求旨赐婚的缘由。
姬嘉兰偷瞄一眼站于封王后侧的闻渡,少年卸下银甲,着玄色轻袍,杀气少了大半,眉宇间的冷峻却是不减分毫。
她凝视一息,旋即挪走视线。
庆帝入座,众人入座。
庆帝与封王闲谈,姬嘉兰安静用膳,不时瞄姬子彦和庆帝一眼,恐此景为梦。
“乐宴无歌舞,略寡。”姬子彦道。
姬嘉兰指尖一颤,她知道姬子彦不是耽于享乐之人,此番是为为难闻渡。
果然,闻渡拱手道:“这南阳殿是微臣娘亲生前思念远征的父王、为解相思苦的望月之地。”
“不便轻歌曼舞,还请陛下、太子殿下、公主殿下恕罪。”
庆帝笑着点头,道:“为国者,不应溺于酒色。”
姬子彦面不改色地回闻渡:“闻世子误会。孤是想,孤粗通琴律,而闻世子武艺超凡,不如——你舞剑,孤抚琴,以告闻夫人在天之灵,贺大庆平魏之喜。如此,倒也不算轻歌曼舞。”
姬嘉兰抿唇,她皇兄一早看中闻渡之才,而闻渡此人狂傲不羁,戾气又重,招揽不得。
若只是如此便也作罢,偏闻渡与那有夺太子位之心的五皇子姬泽关系匪浅。
一来二去,姬子彦视其为敌,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前世姬子彦请闻渡舞剑,闻渡毫不给面子地拒绝,令姬子彦下不来台。二人敌意渐深。
想到闻渡的手段,姬嘉兰是不希望姬子彦这么早与他为敌的,于是张口要替闻渡解围。
怎料当事人快她一步,一个轻盈的空翻跃至应归台中央,掌心朝后方侍卫打出一道内力,侍卫手中捧的剑便脱鞘而去。
闻渡横握剑首,俯视姬子彦,轻道:“太子殿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