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攀上海棠树枝头,撑开半扇楠木窗,幽幽袭入永安宫。
内殿统共二十个宫女,两侧排开,皆是小心翼翼地隔着金纱帱观察着睡在龙榻上的女子,各自呼吸轻盈,紧绷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多时,伴随一阵剧烈咳嗽声,榻上人倏地睁眼,“咳咳咳……”
这道咳嗽声自纱帱中传来。
众宫女听了声,又见金丝刺的纱帱似金河翻涌般重重晃动,登时忙碌起来,四五个出了内殿,又两个去端了水,人影错乱,却是颇为井然。
“陛下,陛下!”齐春姑姑焦急唤道,她三步作一步走到榻前,一把掀开金纱帱。
金丝楠木榻上,女子骨瘦如柴,面容枯槁,唇色尽失,方二十八,已是满头白发,油尽灯枯之势。
“快去传殿外的太医,去请封王殿下过来!快去!”姑姑吩咐完一旁侍候的宫女,弓下老腰,温声细语地安抚榻上病入膏肓的女人,“陛下,您坚持着些,太医马上就来了。”
这“陛下”二字自然也是唤的这女人了。
“咳……咳。”姬嘉兰止不住咳嗽,痛苦万分,哪里还听得进去齐春姑姑说的什么话。
咳出两口血,胸腔内好似堵了一道气,进不去也出不来,稍一呼吸心脏便揪疼得厉害,一时间缓不过劲儿,又晕过去了。
*
春雨淅沥,和风绵绵。
不出一炷香,这细雨轻风便被骤雨狂风取缔,抱在枝头、开得正嫩的海棠花一团接一团被拍落,跌入湿泥。
永安宫外。
一个小宫女在殿门前站得无聊,偷偷伸出小腿,绷直了脚尖,轻轻碾了碾檐外的稀泥巴,俏绿的宫鞋被飞檐外的大雨浸湿,却是蛮不在乎,她是新进宫来的,自然胆大。
脚下得劲,心旷神怡,只是下一刻,臂弯猛然传来阵痛,回头一看,原是被一个大宫女攥于掌中。
大宫女不动声色地朝永安宫里头斜视一眼,又扭过头强压调子厉声训她:“这里可是永安宫,仔细你的脑袋!”
小宫女连忙点头收脚,站直了身子,大宫女已收回手,她这手臂却是余痛未消,想来是发了狠。
又想到方才大宫女要吃人的眼神,心头微怵,这才站得愈发恭敬,跟身侧那群宫女太医们一起,垂下脑袋闭死了嘴。
一时间,檐下静得只闻雨声。
珍珠大小的雨点尽数砸在宫檐殿瓦上,清清脆脆,叮咚作响。
姬嘉兰便是被这阵雨声闹醒的,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睑,目光恰好与半跪在榻边的男人视线撞上。
素绸拢发,眼尾深青灰蕴积起浓郁疲惫,却也盖不住主人昳丽形貌。
此刻,而立之年的闻渡琥珀眸中只余柔柔缱绻执念,不复少时狠厉乖张。
榻上的姬嘉兰一言不发地望着他,闻渡也静静回望。
良久,殿外的雨声小了。
一如既往,闻渡先开了口,“阿蕙。”
他的声音很轻,比姬嘉兰的呼吸都要轻上两分,似乎是害怕惊了她。
姬嘉兰不应,她的目光缓慢下斜,落在金纱帱与闻渡锦衣之间的缝隙处,透过缝隙看得清楚,殿内空荡阒然,不见一个宫女。
“阿蕙。”见姬嘉兰不理睬,闻渡便耐心唤她小字,声音放得更为轻软。
姬嘉兰这才赏光般眷顾了榻边人一眼,只与其对视一息,眸中便泛起浓郁的倦意。
闻渡也不恼,似乎性子极好,笑得很是温柔,道:“阿蕙,我们成亲好不好?”
阖目沉默是姬嘉兰的回答。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
姬嘉兰刚想张唇拒绝,那人长臂一伸,却是将她连人带被从外抱住。
一道青木香窜进她的鼻息。微微泛凉,清新浅淡,若即若离。
“我们明日就成亲。”
外面的雨声逐渐给殿内的寂静淹没,与其说是给姬嘉兰听的,倒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们二人原本就是有婚约的,我早该娶了你。”
闻此一言,姬嘉兰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是闻渡头一回说要娶她。
闻渡乃封王独子,自幼随封王征战,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志学败魏,又连斩军功,平定冀、封两州,未及弱冠便已功勋满身,一时庆国威名,震慑四国。
他这般能才,骄傲自是不必说。
故而每每被她拒绝后,闻渡都会发一通脾气,两三天不来永安宫瞧她,今日却是按捺住了脾气。
想来,当是自己时日无多,才会此般忍让。
姬嘉兰如此一想,便往窗户徐徐望去,楠木窗紧闭着,漫不进一丝雨天的空气。
或是新鲜的春泥气味,或是沉闷的春雨气味,总比永安宫的死气好。
自父皇和皇兄悉数战死后,当年庆国皇宫斗得激烈的皇子公主只剩了她孤孤单单一个。
她早厌倦了永安宫一成不变的、灰蒙蒙的死气。
忍着心口的疼痛,姬嘉兰虚弱地唤:“闻渡。”
她的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闻渡闻其声唤己名如得神令一般,一瞬间俯下了身,眼睛烧烛点星似的注视她,“阿蕙,我在。”
姬嘉兰气息渐微,缓道:“闻渡,我……想去封州,看、看西棠湖的海棠。”
“阿蕙,封州路途遥远,如今暮春,西棠湖的棠花撑不到那个时候了。”男人声线发颤。
姬嘉兰一笑,是西棠湖的海棠花撑不住,还是她的身子骨撑不住呢?心情不由得郁沉下来。
闻渡看出她的低落,抬手抚了抚她垂在枕上的发,“我先前命人往冷金园移了些海棠,花儿开得正巧,我带你去看。”
姬嘉兰又望了望窗,外面的雨声不曾息过。
闻渡素来不允她雨日出永安宫,便是朦胧小雨也是不允。
因太医说过雨天寒气重,会侵进骨头,她早年曾被魏军生擒,于魏国牢狱中落下旧疾,受不住冷霜寒雨。
今日闻渡却反其道,主动要带她去赏棠。
*
有雨倾盆,从油纸伞边沿倾泄而下,清透流光,刷拉似仙缎。
姬嘉兰喝令宫人们在圆外止步,还坚持着自己把伞,闻渡也由着她,只是笑笑,沉默中将她背得更稳。
冷金园里,一半海棠落了地,一半冒着风雨吹打,高高挂在枝头。
海棠无香,天筑红墙。
闻渡负着姬嘉兰,雨中步子稳健。这不由得让她想起了与闻渡的初遇——
她少时随太子皇兄和父皇私巡封州,于春分日失足落入西棠湖,逢封州世子闻渡路过,被他救起,当年,他也是这般背着她回封州行宫的,他将她交于她的贴身侍女后,就红着面匆匆跑掉。
再见闻渡,是平魏的庆功宴上,她的父皇问立了军功的闻渡想要什么赏赐,闻渡偷瞄她一眼,不过片刻思忖,便舍去擢升之机,求庆帝为他们赐婚。
姬嘉兰不愿,却反抗不了庆帝金口玉言,她感念闻渡的救命之恩,可心头早已住了人。
那人从前是皇兄伴读,太尉府二公子陇西谋,谦谦君子,才华横溢,她倾慕久矣。
陇西谋怀鸿鹄之志,追随她的太子皇兄,本该有大好的前程,却受掌权后的闻渡百般折辱,自尽于无名亭。
背她的人步伐突然变快。
思绪回笼,姬嘉兰才惊觉手里的油纸伞不知何时落了地。
雨浸透了她和闻渡的衣裳,她手腕上戴着的双环纹龙银玉镯硌着闻渡的颈,等她反应过来挪开时,已经在他的颈上留下一道不浅的红痕了。
闻渡没有半句怨言,甚至没有出言提醒她,只径直往冷金园的八角亭走。
可姬嘉兰再撑不住了。
有温热的液体从唇角流下,这液体与淋在脸上冰凉的雨混杂在一起,叫她有些分不清冷热,“闻……闻渡。”
空中猛地轰隆一声雷响。
闻渡霎时滞在雨中,不是因这声雷鸣,而是背后人的轻唤。
他的武艺超群,内劲深厚,此刻托着姬嘉兰的手却在发抖。
“……我在。”
“你、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闻渡想也没想便答:“枪林箭雨,闻渡应你。”
姬嘉兰轻笑一声,道:“若有来世,你别爱我了。”
男人整个身子僵住,半晌不搭话,她却是不饶,强撑着半帘眼追问:“好么?”
闻渡怔怔回头,雨水自上而下流染满容,青灰眼角也被雨水描红。
“姬嘉兰,你这个人当真就没有心吗?”
嗓音里携着哭腔,眸中汹涌着的万千痛苦和情意丝毫不作假。
可姬嘉兰不为动容。
她太子皇兄与五皇子争夺皇位时,闻渡属五皇子一党,是为皇兄死敌,屡次陷害皇兄于死地。
不仅如此,此人还曾在四国围攻庆国时,在她皇兄父皇尸骨未寒之际,夺去庆国大权。请来江湖神医用灵药将她这口气吊了十年,不肯给她权力和自由,又叫她求死不能。
如此想来,真真是段孽缘,他与皇兄是为死敌,却又对她一见倾心。
“闻渡……”姬嘉兰正欲发话。
却听闻渡咬着牙拦阻道:“姬嘉兰,你别想摆脱我。”
“你以为我会怕你死?我可不怕。”
“你一死,我就给你换上嫁衣,穿着喜服随你去,待朔砚将我们二人合葬,还要葬在一台棺柩里,你生生世世都别想摆脱我。”
这话是为极狠,放这狠话的青年却已是泪流不止,眼尾因委屈而愈发红沉。
姬嘉兰听了他的描述,不禁颦了眉苦道:“那我要死不瞑目了。”
慢慢靠在身下人的宽肩上,意识逐渐松动,逐渐变得模糊,直至溃散。
恍惚中,一声似有若无的带着不甘的叹息被冷风灌进她的耳,是闻渡的声音。
“好。”
“我答应你。”
“若有来世,我闻渡绝不纠缠于你。”
*
季春时分,封州棠花开得正盛。
偶有风过,请去两瓣不合群的,弃于西棠湖,掀来几道飘飘荡的涟漪,好几刻才平息。
突闻一声巨大的哗啦落水声。
有人砸进了湖泊里,这力道像是要将西棠湖砸个对穿,震得水面涟漪飞荡,久久不平。
“噗——”
姬嘉兰刚恢复意识喉鼻便猛呛了一口水。
好多水,全是水!
是地府?
她也未曾犯下什么滔天大罪,何至于到了地府也得受这水刑?
湖水很快淹没她的唇,乌发亦被浸湿,单两只水汪眼露在湖面上。
湖面被艳阳暴晒过,有热意,而湖面下深寒无比,双腿好似凝了冰。
求生的本能令姬嘉兰扑腾手臂,拍打湖面,击起一道又一道的哗啦声。
“救命!”
“救命!!”
她拼命抡着手臂打水面,这不像是她的身体,她曾在魏国牢狱落下病根,行动不便,抬手都是难事,更别说在水里挣扎这么半天。
又呼了几声“救命”后,力气用尽,身体开始不受控地往下陷,湖水没过头顶,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只心道地府的湖水,好冷。
突地,一根长□□入她的腋下,枪上蕴有内劲,轻松将她挑起摔到湖岸上,湖面溅起硕大的水花,大半都泼在她身上。
“咳咳。”姬嘉兰被救起,瘫坐在地,咳了好几声,不那么难受了,才抬头想要跟救她的人道谢。
她一仰首,双瞳便直直愣沉住。
半丈之外,少年雪枪搭肩,银甲加身,腰悬封王金玉令,丹凤眸里杀意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