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大人所率队伍统共多少人?”
“回大人的话,除开燕国奉使一行,统共有一百余二十。”
付讯楼一一作答,其间面不改色,镇定自如,像是早有准备。
“要杀害一百余训练有素的士兵,可不是件小事。”
姬嘉兰笑盯着付讯楼。
付讯楼陪笑,牙齿咬了咬唇,再三踌躇后才轻声道:“下官听说……前些日子上琉郡来了一群江湖逆贼,以他们的身手,再借以火攻,似乎劫杀百人队伍也不是难事……”
说到此处他闭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姬嘉兰,深眸中划过一道精光。
姬嘉兰见付讯楼神色,轻笑:“付大人何不继续说下去?”
“是。”付讯楼接话,只是声音越发小了:“这场劫杀案中仅江秀一人逃了出来,且身上半点伤口不见,他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这实在说不过去呀。”
“下官猜测,许是江秀勾结了那些行踪不定的江湖贼子,残害了郡守大人和燕国奉使。”
“付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姬嘉兰顺着他的话点头,询问:“那依付大人之见,江秀此举欲意何为?”
坐在对角的付讯楼“嘶”了又“嘶”,抬袖将鬓额的冷汗拭了又拭,最后给出一句:“下官只知,郡守大人曾与江秀在惊岳楼有过言语争端,但具体缘故,下官不从得知。”
惊岳楼。
姬嘉兰心念一动,笑道:“付大人的意思,是那江秀因事记恨郡守大人,于是趁押送北燕贡奉之时,勾结江湖逆贼,杀害了郡守大人?”
红木桌上还未冷掉的菜肴已被婢女拾了下去,换上清茶。
付讯楼端起白玉杯送到嘴边,轻呷一口,笑得眼尾出褶:“下官不敢妄言。”
呵。
姬嘉兰在心中轻嗤一口。
他这会儿倒是不敢妄言了。
方才不还一句一个猜测?
食指微动,在桌上叩出清脆的声响。
姬嘉兰一双烟墨瞳紧紧盯着付讯楼,笑道:“他江秀一个书生,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若这劫杀案真如付大人所言是江秀勾结江湖好手所致,他毫发无损地跑回来,不是平白给你我抓把柄吗?”
“……兴许他背后还有什么人指使拱火呢?”
姬嘉兰闻言眯了眯眼,而说出此话的付讯楼却仍是一副松弛貌,见姬嘉兰肃然,连忙垂头:“大人教训得是,下官也只是揣测罢了。”
姬嘉兰偏了余光,朝枥看去。
久候在一旁的枥即刻会意。
他上前半步,对付讯楼拱手道:“付大人,敢问前两日可有一对镖师叔侄叨扰府上?”
这话一问出,付讯楼眼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望向姬嘉兰,眉头蹙高,故作不知情的模样。
“本官来上琉的路上,听百姓说怀仓县接连大雨,塌山塌桥,害苦了不少百姓,便托了两个骑快马的镖师,找付大人批灾银。”
姬嘉兰娓娓道来,话尾添了些威严:“付大人可知此事?”
提及此事,付讯楼明显开始紧张,虽然很不明显,但那吐话的嗓子像是被冬天的冰雪冻过一般僵硬:“下官该死,近日关切案情,竟对怀仓县的大雨闻所未闻。”
“这么说,那对镖师没有来府上?”姬嘉兰问。
付讯楼摸不出对面人的情绪是喜是怒,不敢答有,也不敢答没有,一时间哑了言。
而那头姬嘉兰见他满额头纠结不应话,又加重了语气,故作急切地追问:“是一对叔侄,一个络腮胡一个收拾干净利落的青年,都姓林。”
姬嘉兰正要往下说名儿,沉默良久的付讯楼已经等不住了。
他一抚下巴,冥思苦想一会儿,随后双目有神肯定地说道:“下官从未听说有两位林姓镖师奉大人的命令来寻下官。”
姬嘉兰听到这话。
先是微微一愣,接着就笑了,被气笑的。
再拐弯抹角试探下去也没什么用了,这付讯楼厚着脸皮说没见过那对林姓镖师叔侄,就算被揭穿,也完全可以怪罪给底下人。
说底下人擅自做主,自己全然不知情便完事。
于是她开门见山道:“那倒巧了,本大人上都尉府时,恰遇上那对镖师被扔出来,那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骨头都断了好几根,本大人都要不认得了!”
“什么?!竟有此事!”付讯楼满眼震惊,连忙起身,腰杆还没直起来,便跪倒在姬嘉兰面前请罪:“下官该死!下官失职!手下人胆敢私自做主赶走大人的派遣,恳请大人让下官查明此事,严惩府中猖狂的恶役,给那对镖师一个公道,事后大人如何惩戒下官,下官都绝无怨言。”
姬嘉兰嘴角上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真给她一字不差地猜对了。
不过她并没有借题发挥的打算,反而轻言轻语地把台阶递了过去:“也不怪到你头上,你这些日子想必被劫杀案忙得焦头烂额了吧。”
付讯楼脑袋仍垂着,却是从嘴里头松出一口气儿。
“多谢大人明察。”
“不过。”姬嘉兰话锋一转,又让付讯楼的心提了起来,“怀仓县的银子今日就得拨下去,否则这坏消息若是传进了岐京,被那些跟本官不对付的小人挑个不好的日子禀到陛下那里……”
尾调压得越轻越缓。
她伸出食指,指腹不紧不慢抵上付讯楼的官帽,狠狠碾了碾。
轻道:“届时,任你背后有天大的靠山。”
“本官也定用你全族赔本官的仕途。”
付讯楼登时冷汗骤出,总算回味过来眼前来查案的人也是个狠角色,起初的冷静自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连磕头,红木地被砸得“咚咚”响,额上血也浸出,恍若不知,“大人放心,小人立马派手下带着银子和人马去怀仓县修桥修路,绝不会让大人回岐京后被小人非议!”
“哈哈。”
姬嘉兰眉眼一勾,笑出声,稍稍抬袖,示意身侧的枫把地上跪着的付讯楼扶起来。
“付大人别太紧张了,你好好配合本官,让本官带一个陛下满意的案情回去,这才是咱们当下最重要的事。”
“是……大人说得是。”
姬嘉兰站起身,收回往下睨的视线,迈着悠闲的步子离开桌席,往小厅外走。
最后一言杂了些许戏谑:“本官要会一会那个江秀,付大人可得去给地牢的人传唤一声,免得等会儿给本官扔出去了。”
“下官不敢。”付讯楼喘大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下官这就去安排。”
*
左右脚踏出都尉府。
出门还不到十步。
枫就憋不住情绪了,快走两步跟上姬嘉兰,清风卷动衣袖和少年的笑意:“以前没看出来,公子竟然这么威风。”
闻言,姬嘉兰轻撩眼皮,眸光仰去,玩笑似地耸肩自嘲:“仰仗别人权势罢啦。”
枫抿唇勾笑,“公子又在说笑了。”
姬嘉兰不再回他,向另一方侧目,对上枥的视线。
后者不明询问:“大人有什么要交代?”
“枫随我去县衙,你去拜访江秀的爹娘,瞧瞧江家是个什么样?”
枥沉沉一点头,“是。”
姬嘉兰领着枫穿过闹哄哄的街市,再次站到上琉县衙门口。
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来这儿了。
只是先前不是偷偷摸摸探查民情,就是仗着夜色闯地牢,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光明正大来的,被都尉一路领进县衙的。
县衙里交错巡逻的士兵比昨日只多不少,见了她和付讯楼,一一收刀行礼。
既不是偷闯的,步子也越发散漫,姬嘉兰望向不远处的长廊,今天日光耀眼,直刺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长廊那边儿的死角却是阴暗一片,难以看清廊下明细。
她想,等案子了结后一定重重嘱咐新县令。
“大人,到了。”
地牢门口,付讯楼突然停下,伸手作势请姬嘉兰先行。
“杵着做木头?本官又不识路。”姬嘉兰笑道,淡眉轻挑,“还不带路?”
“是。”
付讯楼领着姬嘉兰和枫进了地牢,还是昨夜那逼仄的通道,走在最前面的付讯楼端了盏油灯。
走在后面的几个侍卫也端了两盏油灯。
油灯散出朦朦胧胧的淡黄色,将原本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照成昏暗。
又走了一段路。
前面的付讯楼停下了,姬嘉兰催促:“走走停停做什么?别耽搁本官时间。”
她昨夜闯过地牢,当然知道此刻是到地牢门口了。
“大人稍安勿躁。”付讯楼温声道,又抬高了声,往石门那头喊:“开门,是本官!”
门那头沉寂半晌后才有人回:“都尉大人,您……您还敢来呢?”
这话也不知怎么点着了付讯楼头上的火,“大胆!你们这些猪脑子,昨夜劫狱的歹徒是冒充了本官的名号!”
那头又回:“都尉大人,属下已将原委快马告知于司徒大人,案情究竟,司徒大人自有断夺,再者,司徒大人离开前就交代过,这门谁都不能给进,包括都尉大人您。”
“你!”付讯楼咬牙,狠狠甩开一扇袖。
姬嘉兰离他很近,通道又狭隘,只觉脸颊有阵风拂过,平掠了几丝凉意。
“付大人稍安勿躁。”她笑笑,把付讯楼宽慰她的话还了回去。
“是。”姬嘉兰已开口,付讯楼自然不好再摆脸色,侧开身子,后退半步,请她上前。
“本官由陛下派来接替司徒大人查办劫杀案,有信物在身。”姬嘉兰不挪身形,只对门内喊道。
通道静默一瞬。
石门里有人在小声交谈。
半柱香后,寂静中机关一响,厚重的石门随之也“轰隆隆”下沉,声势实在大,比昨夜枫打碎这堵石门的声音还要大。
震得地面都在抖,洞道跟要塌了一般。
有灰尘从洞顶簌簌落下,淋了付讯楼一头的灰。
姬嘉兰这才上前,踏过明暗交界处,进了地牢,心念着恢复这机关的人可是费了些功夫。
“大人,还请出示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