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昏沉逼人,强有力的大悲大喜席卷寸土,俞简视线一片无垠的黑,身体被捆束在精悍的胸膛里连续滚过十几米。
陨石受气流摩擦产生的高热在耳侧滑过,灼出钻心的疼痛,以至于后背倾轧过石粒的痛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上下颠簸的体位与天旋地转的神经感知融为一体,用不着直观的视觉,俞简基本可以想象自己的处境。
“有幸得见一级捉妖师,此生无憾。”猫妖银铃般的笑声瘆人无比,盘旋在空中自带回音。
适才因躲避坠击陨石而惹得浑身都是尘土的越川放开怀中的俞简,仰视声音源头的虚空:“还挺聪明,知道请君入瓮这一招。”
“呵呵……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轻柔的妖风飘过,树林里缓步踱出一个乌黑的影子,半悬的猫尾随着步伐摇动,极尽优雅美丽,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会屠戮生命的刽子手。
但专案组前后推敲已久的猜想还是在录音里的苦苦哀求中得到验证,越川也不弯绕,直说道:“你杀了崔元。”
猫妖一听见崔元的名字就失了妩媚的声调,转而狠厉地从牙关挤出三个字:“他该死。”
“该不该死,你没有评判的权力。”越川从腰间抽出一把伯/莱/塔九二式手枪,子弹利落上膛,枪口对准猫妖眉心,食指微弯扣下扳机。
猫妖巧妙躲开后轻车熟路地攀上树梢,现出真身舔了口爪子,将一众人尽收眼底:“我既然有决定人生死的权力,就能有评判善恶的权力。”
她朝着与众人所在的相反方向往树林深处腾跃,墨绿色的细碎枝叶相互交叉,完美地将这只黑猫隐匿在暗处,眨眼间不见踪迹。
“分头行动!”越川厉喝一声,迈腿拉着俞简向树林南边狂追,舒小文和贺星洲则向树林北侧奔去。
由于光照充足、水分平衡,南边的樟树和灌木丛生长得更为茂盛密集,伞状的树冠将夜空遮得严严实实,月光星光统统都被隔断在外。
唯一能用作照明源的手电筒也因剧烈撞击跌毁损坏,越川找出手机中的指南针软件,靠着仅剩的几格电打开附属手电筒。
“算什么一级捉妖师,连只猫妖都抓不着。”一直跟着越川的人突然不乏轻蔑地说了话。
越川从上到下览过俞简身上的大小挂彩,回以同样鄙夷:“管好你自己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算什么东西。”
实际上他们俩现在的样子都称不上从容不迫,椭圆的黑褐色泥点遍布两人裸露的皮肤与衣袖,嫩绿的草星子陷在折痕里,流出灰绿色草汁,乍一看像是刚从七天荒野求生真人秀节目里回来的落魄明星。亏得今天放晴,否则必然要沾带上雨后浓腥的放线菌味。
俞简疲于多争,危机暂过后飙高的肾上腺素回落到正常水平,伤口开始被泥水里的矿物质盐分渗得火辣辣地疼,似有千万蛆虫啃噬。
他似有所感地摸向耳后,颈后发里滚烫的鲜血正汩汩向外涌,俞简修长的手指触电般地一缩,迟滞地将手往衣服后摆抹拭干净。
他甩了甩千斤重的脑袋,越川紧赶慢赶的背影已经演变成两个重影,四肢百骸骨皆如冷冻在广袤雪原的寒冰洞底,内核的体温却灼热万分,他徒劳地张了张干涸的嘴,双腿瘫软无力得即将倒下。
忽地一股诡谲浮动的异香将他挟持,尖锐的爪牙横亘在头颅与锁骨之间,逼着俞简疾步倒退。
“你是不是很讨厌他?”猫妖在他耳边低吟,声音蛊惑人心。
俞简呼吸艰难,却毫无惧色:“和你有什么关系?”
猫妖低笑道:“我可以帮你杀了他,这样你就能重获自由了。”
俞简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口齿清晰地说道:“你要杀他,不是因为帮我,而是你的本意,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
猫妖手上的力气暴然收紧,指甲将光滑的颈肤掐出血珠:“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吗?”
“你杀。”俞简巴不得能早点结束这段腐烂彻底的人生,丧失自由与选择,深受病弱纠缠折磨,常态化的拘禁试探与冷言冷语,死生之事从来没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二十多年来他早就受够了。
猫妖侧视着俞简认命般徐徐闭上的眼睛,贴在他的耳侧细声细语地说:“……对不起,同类,借你的妖丹一用。”
俞简的眼眸顷刻间睁大,还未来得及盘根问底,身体就被冷冰冰的爪牙前后贯穿,他垂首默视着从左腰黑洞洞的伤口喷溅而出的血花,开在满是幽绿爬山虎的巨石上,像是短暂绚丽的烟花。
越川环绕在深不见底的树林海洋里,边走边呼唤:“俞简——”
一盏茶的功夫,严加看管的人就不见了,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失踪只有两个可能,自发逃跑或者被猫妖掠走,甚至可能是在逃跑的途中被妖魔卷走,这三种可能都不算是什么好的结果,只能说是有害无益。
越川又接着吼了两声,手机电量耗尽,没了微弱的光亮,可见度最多达五米,幢幢树影堪比灵异鬼魂,张牙舞爪地随风流动。
四周除了繁茂的草木似乎再也见不到任何有生气的活物,目之所及皆是干褐与翠绿色彩的结合油画,而越川则是被困在油画里的人,绿草青木唯独一点动态。
越川继续向南走,树林尽头的操场灯光闪动几下熄灭,预示着深夜来临,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只会白白耗费时间精力,让境地变得越来越糟糕。
猫妖之所以会主动放出信号自投罗网,必定有所企图。越川联想到曾在法医解剖床上有过一眼之缘的猫尸,刚出生没多久,体形很小很瘦,虽然死亡时间最短,但夏季高温尸体**速度很快,已经从四肢僵直的状态走向软化腐坏。
听录音里崔元死前的求饶,那具尸体应该就是猫妖出生未多久的孩子。
文献中记载,妖物乃感受天地灵气所自然演化出来的一个新奇物种,其内里都有一颗凝聚精神力的妖丹,只要失了妖丹,妖物就不能存活,但若得到高级妖物的妖丹就能拥有加倍妖力,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他原以为猫妖设下的天罗地网是针对捉妖师的……糟了!
越川按照来时路上做下的标记,掉头就狂跑,感情真是他小巧了俞简,那家伙不仅是只妖,还是只等级不低的妖物,恐怕再迟片刻他的妖丹就会被猫妖攫取,用作复生孩子、杀伐众生的万能道具。
妖物之间互通的能力在正常人类眼中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几十年前无数科学家团队兢兢业业,在这个领域长年深耕却收获寥寥。
那种只存在于小说中的一眼定妖人的能力实在太难用已有扎实的理论去解释,导致趋名逐利的学阀们竞相掉转船头,往更易得奖、更易得到认可的方向研究,于是有关这方面的学术成果更加停滞不前。
越川环视成片香樟林,俯身寻找刻在树皮上的划痕,一滴不明液体滴在他青筋虬结的手背,痒痒的,一翻动就顺着手腕流向手臂,他这才看清楚那是从头顶滴落的快冷却的红褐色血滴,心头一紧,陡然抬头,血腥的画面映入眼帘——
俞简两手被树枝上的藤蔓缠绕在空中,两条腿松垮下悬,衣物都被血液染成刺目的鲜红,腰间洞口止不住地流血,从胯部下流至腿根,再到脚尖和下方的野草叶片上,沉滞得压垮草根。
越川一个箭步上前斩断藤蔓,圈住俞简的腰落地,因失血过多而意识全无的俞简靠在他的肩上,尚有一丝孱弱的气息。
“他居然没有妖丹。”猫妖再度翩然现身,妖冶的面容满是不可置信。
越川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波澜,将俞简安置在树旁,脱下短袖系在他的腰上,试图止血:“……你的希望落空了。”
猫妖再难自抑地大声尖叫:“怎么可能……他身上明明有妖气,怎么可能没有妖丹……我观察他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数不清的黑猫受猫妖召唤向越川聚拢过来,闪烁着绿色荧光的眼睛一错不眨地盯住猎物,猫尾笔直竖起,发出进攻前独有的嘶嘶声。
越川左手执刀,右手持枪,子弹飞射的同时短刀快进快出,将几只猫连续捅伤在地,血溅当场,猫群见血后异常亢奋,无数只瞳孔急剧收缩,蓄势待发地逼近包围圈中心。
锋利短刀精准划过前扑黑猫的咽喉,一只只猫头化作白骨骷髅坠在泥中,激起几丝不甘哀怨的青烟。
越川借刀近攻突进的速度极快,一大半黑猫都被活活砍翻,仅剩的三只似乎汲取了怨灵的幽魂,变得体型壮大,四肢孔武,但敏锐度丝毫未减。
“我的孩子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猫妖骑坐在其中一只巨型黑猫上,抬手一挥,接收指令的坐骑如猛虎般跃起,尖利獠牙随着张开的血盆大口暴露无遗,哮吼震耳欲聋。
越川趁猫兽前冲之际侧身闪躲,大步一迈翻身就跨坐上猫兽脊背,他将九二式抵在猫兽头颈,砰砰砰连带着开了三枪,身下的巨型猫兽惨痛嗷叫,临死前竭力挣动想将他甩落。
越川借力飞起升至半空,在猫妖额顶投下令人胆寒的阴灰色乌影,扳机前后弹射,致命的子弹正中猫妖天灵盖,从后脑壳蹿出直击身底的猫兽。
她像一朵行至尽头的黑色曼陀罗,忿忿不平地跌落进泥里,四散的花瓣满目疮痍,悄无声息地湮灭在这个面积不大但足够消弭一切的小树林。
死前最后几刻,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只眼睛刚完全睁开但视力还不是特别清晰的小猫,毛发稀疏,皮肤还有些皱,总喜欢依偎在她的怀里瞎蹭。
它才来到这个世界不到十五天,就被一个心理扭曲变态的大学生打断了脊梁骨,疼死在无人知晓的腐臭垃圾场中。
她根本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摹状自己的孩子死前是什么样的情态,这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都过于残忍苦痛,所以当那位大学生跪在D116教室的阶梯上哭喊着求自己放过他时,她做出了与崔元相同的抉择,高举屠刀,杀伐果断。
猫妖妖丹俱裂,妖气飘散,血肉化作一抔尘芥,在恍惚的濒死之际重新拥抱住了夭折的幼孩。
越川捂住臂膀上因争斗划伤的口子,头都未回,辨声将短刀悍然向后抛掷,刀刃扎进最后一头猫兽的猩红眼眶,七窍顿时流血,嘴里叼着的俞简袖口布缎撕裂,闷哼一声再次失了知觉。
越川探了探俞简的心跳与前额,伤口感染让体温烧得很高,在加上流了太多的血体能耗尽,正持续性昏迷不醒。
他的手穿过俞简膝后将他抱起向外走,肌肤相接处温度传递,炽得他手心出汗。
当全身是血的两个人出现在赶过来的舒小文和贺星洲面前时,舒小文情不自禁地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怎么会这么多血!怎么会这么多血!”
“先救人。”越川解开缠在俞简腰间的短袖,血滴一瞬间像断了线的朱红珍珠染红掌心。
舒小文用自备的局部凝血剂在伤口处涂了一周,又从短袖上扯下一块还算洁净的布料绑住:“快去医院!”
夜半的医院灯火通明,手术室门顶的指示红灯亮了许久,丝毫没有要熄灭的意思,越川和其他两人坐在走廊里的金属长椅上,等候术后结果。
“组长,我没有听错吧?你的意思是俞简是妖但却没有妖丹?”舒小文惊奇地问,“那这算哪门子妖?分明就是人。”
“捉妖铃百米定人妖,从来没出过错,那只猫妖也说他的身上有妖气,至于有没有妖丹,这个问题确实很难解释。”越川想了一会儿说道,“等结案后我去请教一下联盟科学院退休的老教授,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手术还算成功,转到重症监护室后的俞简连着昏睡了好几天,这几天内专案组忙着结算前案,舒小文为写结案材料焦头烂额,而越川则亲自开车去往华桓市,拜访曾在生物学研究领域叱咤风云的沈弘博教授。
“沈叔,叨扰了。”越川走进私人会所包厢,放下手提的一打价格不菲的见面礼。
坐在正对门主位的沈弘博忙起身推让:“都说了多少次了阿川,我跟老越这么多年的感情,每次见面还要专门送东西来,反倒是显得我们两家生分!”
沈弘博拉着越川就坐,说道:“我听你电话里讲的情况,坦诚地说,我研究这玄乎东西大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无妖丹的妖物。妖丹是妖魔赖以生存繁衍的精神力来源,已经是行业内用来判断生物属性的铁血法则,你要说一只妖没有妖丹,那我肯定是不相信的。”
资深高级研究员沈弘博的这番话将俞简非妖的猜想敲定了八分,剩下的两分就是那难以用科学解释的捉妖铃。
“但当时捉妖铃的的确确是响了,在场的人都听见,这个事实也是无法否认的。”越川拔出两根烟分给沈弘博。
“哈哈哈,不抽了不抽了,上次儿子从国外回来一趟被教训了一顿,说我自己就是生物医学的研究员,还不加节制地干着这些伤害身体的事情。”
沈弘博是个典型的儿子控,样样都听乖儿子的,儿子说的话就必须细细考量,断不能轻视不听。
而他嘴中的好儿子,就是和越川从小露屁股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沈最,人如其名,样样都要争第一。
小时候就因为越川拔了他养的那些实验品小树苗,不惜与越川在老宅的四方院子里扭打将近五个小时,直到佣人来送水果点心时,才发现了两个打得青紫斑斑的小少爷,摇了保镖将难舍难分的他们俩拉开。
越川悻悻地笑道:“他还真是思虑周全啊。”
沈弘博将手机里沈最的近照放大给越川看:“可不是,离读博结束没几个月了,到时候等他回来,我们两家再一起吃饭聚一聚,分开这么多年,你们俩也可以交流交流近况。”
这些照片越川大都在沈最的朋友圈里见过,只不过后面工作忙嫌烦直接将他屏蔽个干净,对方也心知肚明彼此敌对的关系,两人默契地互不打扰,在各自的领域熠熠生辉。
越川拉开凳子起身:“沈叔,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组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呢。”
“好好,你说的我会替你留意的,我之前带过的一个博士就在做这方面的课题,出成果了也许能帮到你,到时候我们再联系吧。”说完正事后,沈弘博轻声嘱咐越川道,“替我向你老爹问个好,顺便问问他啥时候开始我们的老年环球旅行,我都快等不及了!”
越川听得笑起来:“行,这话我一定得带到。”
值班护士又为俞简换了一次药,见止痛消炎的点滴快滴完了,顺手拔了针:“体温已经正常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很多。”死里逃生后的俞简变得比往常更加疲弱,只能听医生的话躺在单人高级病房里安心修养,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接受一天三次的生理病理检查。
因旧伤闲下来的虞柯隔几天就会来看他,倒倒水、说说话、送点性温的水果,想必他也听说了那晚在小树林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但在俞简面前只字未提,面对旁敲侧击也是不着痕迹地扯开话茬,体制内的老油滑是他一贯的风格。
俞简深知这种挽救与接受是建立在审判结果的基础上,一旦他们再次起疑或出现什么铁证确定他是妖,这些待遇都会顷刻间荡然无存,他会再次沦为众矢之的。
刚想到这里,审判结果就风风火火地进门:“护士,他恢复得怎么样?”
“还可以,这几天再多加休息,不要劳心劳神,伤口还是别碰水,等再过一段时间做些复查。”护士说完就推着小推车走了。
越川将买来的盒饭放在病床头:“吃饭。”
俞简一打开就看见满盒子颜色鲜艳的胡萝卜丁,完全提不起吃的兴趣,又将饭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
本以为越川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语气平平地问了句:“怎么不吃?”
“恶心。”俞简言简意赅地说完,躺回床上假寐。
越川将饭盒收掉扔进垃圾桶,没有多言准备走出病房,就在他即将离开的前一秒,病床上的人睁开幽深的眼,用戏谑的语气问:“如果专案组组长抓错了人,会是什么处理结果?”
越川脚步一顿,走回病床边面不改色地说道:“你要失望了,不会有任何结果。”
写得头要冒烟,生理期快到了,这几天很累,后面会努力更[托腮][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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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