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老虞不是已经来清江走访过了吗?怎么现在又要来一遍?”贺星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就去买了个早餐的功夫,办案方向怎么和原先预想的不太一样。
舒小文边走边将俞简是如何发现崔元文章奥妙的过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感慨万千地说道:“没办法,对文字的超高敏感度是我这种纯纯理工女学不来的。”
贺星洲是专案组里最早读过崔元个人账号里缓存文字的人,但最初他只把这当作崔元的业余兴趣爱好,根本瞧不出来写作者暗藏的心绪与意图。
“所以我们现在要按着这个方向进一步求证?”贺星洲仍然不太理解,“但是按之前的结果看,长期被忽视的崔元有情绪调节障碍也不是什么过于匪夷所思的事实,和本案他的死亡又有什么关系呢?”
舒小文恨铁不成钢地答道:“哎呀,你不知道很多犯罪人格与案件都与情绪调节障碍有关吗?又忙着研究你那定位系统,没好好读老虞送的《犯罪人格图鉴》了吧?”
贺星洲被说中了,只好心虚地撇撇嘴:“这么说就得怀疑崔元自身有没有问题了呗。”
那本《犯罪人格图鉴》据说是老虞前单位市局里的一个研究犯罪心理的专家撰写的,还被组织评为年度优秀犯罪学心理学图书,广受刑事侦查团队欢迎,只是贺星洲没工夫详读,看了前两章就压箱底去了。
舒小文不太确定:“很难说,但这是目前唯一有价值的线索。”
专案组普通案件的调查进度一般不会超过十天,但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半,却依旧无法锁定目标。即便是再细微的发现,也要揪着辫子继续查下去。
刑事办案不论凶手是人是妖,秉持的都是大海捞针、梳理筛查的基本原则。
“诶,我记得以前很多的啊,怎么现在都找不到几只了呢?”阿瑞搬开堆积的纸箱,纸箱下是一巢枯黄稻草,有几根玄黑的猫毛,但没有任何活物。
越川戴着手套上手将猫毛放入真空袋,打算拿回去让舒小文化验:“你是说最近老城街道流浪猫的数量锐减?”
“减不减的我不知道,反正没有以前多。”阿瑞自从那天被抓开始就能天天吃饱饭,气色好了很多,话语间仍是一个稚嫩的少年,“越警官,你对猫感兴趣?你喜欢养猫?”
要是让他知道专案组养的不是普通猫狗,而是一只长大了就能说人话的貔貅妖,阿瑞很可能会眼睛瞪得像铜铃。
“办案需要,别问那么多,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明白吗?”越川佯装恶狠狠的语气没威慑到阿瑞,反而把他逗得哈哈大笑。
“再危险也都过来了!小时候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差点被榔头敲断腿,你看,我这不是也好好的吗?”阿瑞往上蹦了几下,摘了颗红艳艳的杨梅放进嘴里,意在证明自己的腿没有任何问题。
他又摘了几颗递给越川和沉默寡言的俞简:“觉得脏的话可以洗一下,那边有水龙头。我无所谓,从小这么吃,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越川脱下手套,将杨梅收纳进手套里:“你最后一次见到那只黑猫是什么时候?”
“……嗯,一个星期前吧。”阿瑞被杨梅汁水酸得龇牙咧嘴,“那天我去网吧,打算包两个小时好好享受一下,就看见那只猫从后窗爬进来,后面开始玩游戏了,就没怎么注意。”
七天前……
五天前清江大学出现干尸报案,而崔元与网友的聊天记录最终恰好终止于七天前的那条简讯——
“后天晚上八点D116,不见不散。”
这一切用巧合来搪塞未免太过牵强,那只黑猫在案件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犯罪嫌疑人网友是妖是人?杀害崔元的动机又是什么?
越川有种这案子越查越疑云密布的感觉,仿佛毛线团里一直有一根很重要的线至今还未发掘出土,而那根线是将所有零碎的证据解释清楚、串联起来的关键脉络,也是将真凶绳之以法的首要方式。
与阿瑞分别前,越川特意叮咛几句:“出来以后少干那些不正经的事,多读书,学门实用的技术活,总是饿不死的。”
阿瑞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摇头晃脑地含混道:“等出来以后再说吧,谁能想得到明天的事情呢?”
越川太懂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搬出令阿瑞闻风丧胆的警告:“再进去没有牢饭,一日三餐自己负责,臭小子,想不劳而获,做什么美梦?蹭饭蹭到监狱里,我还是第一次见。”
阿瑞没心没肺地咧嘴笑道:“别别别,越警官,我又没聋,你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我知道,技多不压身嘛!”
阿瑞穿着那双裂底的人字拖,被押送上警车,黄黑的皮肤被骄阳晒出了斑,身上是越川送的那件白色T恤。
听派出所里的辅警说,他收到的那一刻很惊喜很宝贝,都不舍得下水,摸了又摸,在今天临行前见越川最后一面时才舍得穿上。
越川长久地凝视着警车远去的背影,接通了来自舒小文的电话。
“越哥,有发现!我把地址发给你,快来清江!”
清江大学本科生宿舍楼区的垃圾处理中心,舒小文正戴着口罩捏着鼻子,将一具具不明生物的尸体从垃圾堆里提溜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路边草丛里。
贺星洲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胃里一阵翻腾,抱住垃圾分类工作人员好心给的空垃圾桶,扶着墙狂吐。
“呕——”像是要把肝胆肠子给绞出来。
“这么点强度就受不了了?弱鸡。”舒小文稳稳当当地往那群围观学生面前一站,“散了散了!凑啥热闹,赶紧学习去!别一天天的被冠上清澈愚蠢的称号。”
哄闹的学生没了兴致,作鸟兽散,只剩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个子女生。
“哎……你是不是舒小文学姐!”女生尖叫得尾音变调,“我我我……”
她热泪盈眶,两只脚轮流小踩着地,急得说不出话来。
舒小文满脑子问号:“你你你咋了?”
女生深呼吸几次后才恢复语言能力,羞涩得脸颊两侧浮现红晕:“我是你的粉丝,你是我的偶像。”
舒小文了然地点点头,心里有些沾沾自喜:“原来是这样,这里挺危险的,你还是离得远一点比较好。”
“没、没有关系,我一直以你为榜样,以后也想成为一名法医!”女生坚定地说道。
“瞧见没贺星洲,人小姑娘比你还能扛,你一个大男人抱着垃圾桶上吐下泻的害不害臊!”舒小文别过脸,看了一眼女生左胸上别着的名牌,稍弯腰标准地微笑道,“阮姝,很高兴认识你,你一定能实现你的梦想的。”
女生收了眼泪,笑着点点头,而吐得快虚脱的贺星洲则腾不出多余的力气争辩,只能在心中大喊一句请苍天辨忠奸!这分明就是大大的双标啊!
“可以啊舒小文,都有小粉丝了,把人小姑娘哄得稀里哗啦的,正事干完了没啊?”
舒小文一听见越川的声音就如临大敌,摘掉验尸手套放进兜,轻推着阮姝到一边:“我们组里的领导来了,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现在先走。”
“好的好的。”阮姝将小纸条抓在手心,边抹眼睛边回寝室了。
“组长,都在这儿了呢,您看看,还满意不?”舒小文像个导购小姐,展示着绿油油草坪柜台里的所有腐尸。
越川眉心微动,被尸/胺熏到了:“这什么东西?”
“初步鉴定为猫犬科动物,死亡时间半个月至一个月不等,具体的要等带回去进一步确定。”舒小文重新戴上手套,抢先一步将尸体装进裹尸袋。
“呕——”
还以为又是贺星洲的嚎叫,舒小文刚要怼却听出微妙的差别,是俞简。
俞简捂住嘴干呕一声,两眼发黑,从肠胃里涌上来的强大冲击力将他的心神高高抛起,又迅即落下,他的两瓣嘴唇酥麻,逐渐感受不到任何触觉,像是从几十米高空坠落般的失重感禁锢全身。
“快掐他人中!”意识模糊间隐约听见舒小文的失声大吼,嘴唇上方被温热的触感轻微掐压几下,俞简出窍的魂魄重回肉/体。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缺水的鲤鱼跃进池塘,眩晕感得以缓解,反胃症状慢慢消退。
“活了。”
俞简刚醒就看见越川把大拇指从他的人中处移开,掸掸衣服从水泥地上沾的灰尘,朗声问舒小文道:“你怎么不自己过来?”
“我这不是戴着手套刚摸过尸体嘛……”舒小文无力地辩驳一句,“再说了你离他最近,挽救生命就是要争分夺秒的,慢一步都不行。”
俞简胸闷心悸得流虚汗,跳动过快的心脏很难驾驭,鼓胀在左心口隐隐作痛。
“小伙子,你没事伐啦?”领着舒小文他们过来的宿管阿姨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带着某地口音,“怎么出这么多汗啦?”
“我……我没事。”俞简喝了口阿姨给的矿泉水,瞬间清醒了不少。
“哎唷,怎么虚成这样?你们年轻人也要懂得节制,不能和自己的命作对,你说是伐啦?”阿姨似乎对这方面很有经验,絮絮叨叨地继续往下说,“我跟你说我有个亲戚的儿子,和你一模一样,陪他去看中医,他还不要听,后来喝了几帖中药调理好了,现在孩子都能遍地跑了呢……”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阿姨话里的暗示,脸上的表情各有千秋,俞简难堪地尬笑几声,舌根处的苦涩更甚。
“哎哎哎,阿姨,咱聊点别的呗,你不是刚刚还说那学生啥的吗?”舒小文话锋一转,“给我们讲讲呗。”
“哦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就是你们在查的那个学生,他每天晚上回来可晚了,将近十二点,有次我刚好没睡着就和他聊了几句,他身上的那股气味哟,真是太臭了!受不了!”阿姨厌恶地掩鼻,“那是一种很神奇的味道,说不出来,后来查寝的时候听另外几个男生说,好像是什么……氨水。”
“氨水?”越川记得崔元是化学系的,但做实验一般都会穿上白大褂,从实验室出来前也都会做好清洁处理,明令禁止将任何化学品带出实验楼。
“对,起初我也没在意,他可能待在实验室时间比较长腌入味了,但是后来我和垃圾处理中心的朋友闲聊的时候发现有些不对劲,那个朋友告诉我总是能在垃圾场里看到我们楼的一个男生,游手好闲地在里面闲逛,我当时就觉得有问题了,哪个大学生好好的书不念,泡在垃圾堆里瞎玩啊?”阿姨避讳地念了几句,“死者为大,无意冒犯,死者为大,无意冒犯。”
贺星洲吐得胃里只剩清水,搀扶着墙走过来:“这么说崔元和这些尸体脱不了干系了?”
“也不一定,等化验结果出来吧。”越川将装着一小撮猫毛的真空密封袋给舒小文,“验的时候看看里面有没有这一只猫。”
舒小文郑重其事地接下,嘴里弹出一句人机的回答:“收到。”
于是下午验尸报告单一交到越川手中,专案组就如火如荼地开了一场只有三个人的案情分析会。
舒小文站在投影仪旁,将验尸结果简要地陈述:“十三具尸体均为猫尸,年龄范围覆盖广,最小的出生仅半月,死因多样,包括窒息、失血过多等,死前无一例外受过虐待,骨骼错位、皮外伤多见。”
“垃圾场太过凌乱,未提取出有效指纹。”舒小文将那袋猫毛掷给越川,“根据毛色也没有发现这只猫。”
越川心一沉,知道刚出了点苗头的案件又将陷入僵局:“清江大学化学实验楼核对药品后确实少了几瓶氨水,氨水因其能与血液中酸性物质反应的性质,在刑事案件中经常用来掩盖血腥味,但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崔元是否为虐猫者。监控怎么说?”
“查了,只能看到崔元时常进出,拍不到里面的情况。”贺星洲说道,“我尝试定位崔元的手机,有了点发现,卫星系统显示手机最后出现的位置在清江大学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里,然后就被强制关机再也没打开。”
“小树林?你是说风雨操场旁边的小树林?”舒小文难以置信地说,“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据说还闹鬼,建校前是乱葬岗,当初地皮开发顺带送的,类似于充话费送流量卡,我们校园跑的时候都绕开那里离得远远的。”
“说什么呢,都当警察一两年了还信这些文化糟粕,联盟公职人员必须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这是不容小觑的信仰问题,以后别再让我听见这种捕风捉影的话。”
越川之所以会这样告诫,是因为妖魔在当代已经是被学术界秘密公认存在的事实,只是门槛很高,在大众人群并不普及,只有受过高阶精英教育或从事相关行业的人员才能知晓一二,而鬼怪这种东西纯属虚无缥缈,只能作为一种人主观臆造的、无中生有的产物看待。
舒小文被顶头上司训得吐了吐舌头:“那只是年少没开窍胡编瞎造的校园传说,哪能和现在一身正气的我比啊?”
“我们今晚的行动还要带上俞简吗?”贺星洲问,“我看他今天好像挺累的了,住在别墅里应该也不会跑哪里去吧?”
“那可不一定。”越川皮笑肉不笑道,“别看他总闷声不吭,像个老实人,逃起来脚底跟抹了油似的。”
夜幕降临,夏蝉不知疲倦地伏在树头吵叫,婆娑的树影在燥风中摇摆伸展,会聚扩拢成暗黑色幕布,沉甸甸地压在同行四人胸口。
废弃的小树林没有设置指路灯,两束手电筒射出的光束不稳定地划来划去,明亮的视野只局限于窄小的光斑。
舒小文偷瞄了那块闪着红点的iPad,问:“贺星洲,到了没啊?”
“到了,就在这儿。”贺星洲食指指着树林里唯独寸草不生的一个小黄土坡,“应该就是它。”
“没带工具,徒手挖吧。”越川一人分了一双手套,其中还包括俞简,“你也来,别在一边看着。”
四双手来回狗刨式挖土,将金字塔形的黄土坡生扣硬搬地挖成了坑洞,直到最上层的土质从干燥的黄土变成了湿润肥沃的黑土,也未有什么重大发现,多出来的只有沾在手套上的泥巴和杂草。
舒小文席地而坐,两手反托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道:“贺星洲你确定没找错地方?我现在合理怀疑你的系统又出现了问题。”
“开玩笑,虽然针对妖魔的系统还没开发完全,但我还没菜到连卫星定位都搞不定,哥今天把话就撂这儿,就是它!”许是过于疲累逼出了贺星洲的原形,他一改死磕钻研的苦样,爆发豪气地下赌注。
“这么挖下去不是办法,扩大范围,以这个坑为圆心,五米之内的所有区域都要进行地毯式搜索。”越川用鞋尖杵了杵俞简的脚,“你发什么呆。”
“累了。”汗珠从俞简饱满的额头滚落,将几缕黑软的刘海洇湿,流过颧骨和额角的淡痕闪着水光。
“是累了又不是死了。”越川从背后抓着俞简的两只手肘将他强横地提起来,贴着他的耳垂缓缓说道,“你不是能预知妖魔作案吗?感受到了什么,告诉我。”
另两人只顾挖坑,根本没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俞简想要挣脱,可惜自己的力气与越川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你又发什么疯!且不论我是人,就算我是个妖,也绝不会被你当作工具随心所欲地利用!你有病就去治!”
越川阴笑了声,毫无预兆地放开手,失去重心的俞简与砂土砾石相撞,疼得倒抽凉气。
“好心留你条命,却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如果没有价值,还是趁早被阎王爷收走吧。”越川的脸镶在渺远的蓝黑色舞台幕布上,迷蒙不清的身影后几只惊动的栖鸦扑落翅翎,从枝杈上腾飞而起。
俞简定睛一看,越川的身影虚化,幕布中央一颗闪着银光的流星正沿着既定轨道高速运动,随着分秒的流逝,流星越来越大。
他这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流星,而是一只荧幕幽亮的手机,就在黄土坡的正上方,要置他们于死地。
“有没有可能,你们要找的东西……在浩瀚的九天?”俞简双手被磨出血,趴在地上向越川笑起来,罕见地舒心,他似乎很喜欢这个结局,这个能将自己与眼前莫名结怨、可恨至极的人一同消灭掉的结局。
与此同时,拥抱漫天星辰的苍穹将一段录音的音量无限放大,响彻云霄,盾击所有人的耳膜。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了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虐猫……我不该把你刚出生半月的孩子活活折磨死……我知道错了,能不能放过我……”
“我的奶奶还在老家等我回去,我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我求你,我求你,只要能让我活下来,你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猫妖张狂肆意的笑声充当背景音,伴随着捉妖铃叮当作响,将安宁谧静的仲夏夜搅扰得燎原四起,热闹非凡。
今晚是平安夜,祝大家圣诞快乐[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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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