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毯飞快掠过密林,艾忒尔能闻见空气中的干燥与冷冽,冬天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只要再等多几十天,新多隆城旁的河水就会结冰,城中也会大雪纷飞。
赶路的时候过于枯燥,艾忒尔开始漫无目的地发散着自己的思维。
也许,他能在新多隆城度过带来城邦时代后的第一个冬天。
“艾、艾忒尔。”罗伊坐在魔毯的后方,他的双手死死地抓住魔毯的两个角,身体顺着魔毯的起伏而起伏,“我……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往远方看去,往一个熟悉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是他出生和成长、在那里度过二十多年岁月的弗洛城。
罗伊应该激动,但同时,他也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景象。
艾忒尔动动鼻尖,他感受到源自冬日的凛然气味被另外一股味道取代,湿润而浓郁,带着十足的铁锈味,又附着着一些令人恶心的黏腻。
是浓密的雾色。
只见不远处弗洛城朦胧的影子,黑色的乌云低压,几乎压过高大的城墙,最低端的黑云甚至与墙体相接,深色的浓雾笼罩,使得弗洛城隐隐若现。
魔毯愈发接近,他们就愈发能闻见空气中弥散的属于人类血液的味道。
罗伊跌跌撞撞冲下了魔毯,扑到城门的跟前,他用拳头敲着紧闭的城门,大喊的声音被浓雾所吸收殆尽,本应驻守在弗洛城城墙上的士兵消失不见。
他向上张望,却只能看见与墙体相接的乌黑低云。
罗伊看见艾忒尔走到他的身边,他有些害怕,仿佛是多隆监狱城的往日再次降临,“是,是地狱的怪物吗?”
艾忒尔伸手,任由从城门缝隙中飘出的几缕浓雾流淌进自己的手心,他摇头,“不像。”
罗伊松了一口气,还没等他把悬挂着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他又听见艾忒尔的话。
“但不能排除城中居民遭遇不测的可能性。”
弗洛城厚重的城门没有锁,艾忒尔用力一推,就推开了一个可以容纳一人进入的空隙,先一步钻了进去。
“等等我!”罗伊不敢独自一人停留在处处诡异的城外,紧跟着闯了进去。
死寂,全然的死寂。
城中街道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浓密的雾色灌满整条街道。
只有艾忒尔的脚步声正在回荡。
罗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掂起脚尖不让自己踩出太大的声音,看见街边房屋墙上门上没有残留任何的血迹,罗伊心中纳闷,“没有血啊,以前多隆监狱城可多血了。”
如果地狱怪物奖励,那么依照他们的天性,一定会出现大量的血迹。
突然。
艾忒尔停在原地,他抬手同时将罗伊的动作也拦停。
罗伊正想开口,却被艾忒尔的眼神惊得陡然静止。
安静,还是死一样的安静,什么都没有变化。
但是。
有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从远方传出,从远及近,由小到大,声音越来越清晰。在安静的空间中格外突出。
隐约中能听得出是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他正在奔跑,脚步声也越来越凌乱。
一个年幼的孩子兀地出现在无人的街头,他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眼神发虚,却还是咬着唇,踉踉跄跄地向前奔跑,他的衣服上、膝盖上布满着泥土与血迹,或者是别人的血迹,也或者是他自己的血迹。
忽然,他那被磕出红肉的膝盖终于支撑不住长时间的疲于奔命,他被地上凸起的砖块缝隙猛地一绊!
他的脸就要撞倒在冰冷的石砖地板上。
突然,他感知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温暖与柔软,一个有力而牢固的臂膀架住了他,让他陷在某人的怀里,隔绝掉一切冰冷与伤害。
对方黑色的发滑落,像是安抚着他的心灵。
孩子就像是受惊的小鸟一样抖了一抖,用自己的翅膀挣扎着,他摆脱了艾忒尔放松的双臂,连连后退。
他呼吸还是那么急促,在看见艾忒尔的瞬间,瞳孔骤然一缩,“外邦人?你们快离开……”
孩子还没有说完,他就忽然失去了力气,身体瞬间瘫软,在倒地前一刻被艾忒尔捞在臂弯里,他下意识地沉迷陌生人的温暖,但张口间却还是抗拒,“小心。”
罗伊急急忙忙地赶了上来,“他看起来像是知情者,我们应该多问问他——”
艾忒尔打断了罗伊,眼神警惕地扫视周围,紧接着揪住罗伊的衣领就跳过栏杆,翻身进了弗洛城居民的屋子。
屋门被轻轻地掩上,连带着束起的窗帘被解开垂落,将房屋与外界隔绝成两片空间。
艾忒尔指尖微动,隐匿踪迹的魔法光芒覆盖三人。
罗伊不敢再吱声,怀里抱着艾忒尔塞给他的孩子,僵直地站在原地。
屋子里很暗,所有的一切都不见阳光,屋内唯一与外界有所交集的只有透明的玻璃窗,而那扇玻璃窗已经被厚实的窗帘遮得彻彻底底。
艾忒尔侧身站在窗边,他用手指撩起窗帘,悄悄地掀开了极细的缝隙,用藏色的双眼默默观察着外界。
只见浓密的雾色被驱散,阳光洒落在孩子出现的街角,蓝天白云同时从那一臂的乌云空洞中透出,乌云的空洞随着一个人的前进而前进,灿烂的光照在他身上。
那是一个高得异于常人的人,身高足在三层楼以上。
那个人骑着一匹像是死尸般的、灰绿色的高头大马,宽大的黑斗篷盖住了他的脸与身,只露出扯住缰绳的黄金手甲,黑斗篷的衣摆一直垂落至他的脚背,将他整个人都覆盖在阴影之中,一柄重剑在他的斗篷末端隐隐若现。
他在街角巡视着,不像入侵者,反而像是在自己的领土巡视那样磊落,马蹄踢踏间,穿过疏密有致的房屋,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别碰我!”
稚嫩而尖锐的声音响彻房屋,陌生的孩子莫名从罗伊的怀里挣脱,他摔在了地上,面上的惊慌愈甚,孩子的双手时不时摩擦着自己的肩膀,又时不时摸着自己的脸。
他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剑伤,他看见蔓延的灰青色的斑斑点点,无声地痛哭着用手掌去摩擦那灰青斑点,用力之大像是想要揉搓掉脏东西,粗暴的动作将本就严重的伤口撕裂得更加厉害。
“好了。”艾忒尔抓住了孩子的手臂,制止了对方堪称凶残的举动,他半跪在地上,视线与对方齐平,他慎重其事地问,“你能告诉我,弗洛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孩子被那双如海般的蓝眼睛注视着,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他扑进艾忒尔的怀里,死命地揪住垂落的红围巾不肯撒手,哭得撕心裂肺。
“死了,大家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罗伊大吼出声,“弗洛城可是有着三十二万的居民,一万士兵守卫,怎么可能在一夕之间覆灭?”
孩子哭得哑了声音,执着地摇头,与罗伊死死地对视,“我没有说谎!”
“安静。”
艾忒尔拦住了二人,他把手搭在孩子的肩上,耐心地问:“你经过哪些街道。”
孩子这才堪堪收拾了汹涌澎湃的思绪,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全数说出来。
“我家住在北区第二十里巷,也是最后的巷道,我从那里一直跑出来,而这里是——”
“北区第一里巷。”艾忒尔说。
“是。”孩子点头,他已经从崩溃中恢复些许,他能理解艾忒尔问话的用意,并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思考,“至少北区的人,全部都已经死了。”
“砰!”
屋门蓦时喧叫,等孩子循声望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罗伊摔门而去,透过窗帘的缝隙隐约能看见他无比匆忙地奔跑起来,一直往西面跑去。
“你不可以出去!”孩子同时跑出去,急急跑到门前,却只见了个空荡荡的院落,他急忙向艾忒尔求救,“你不能让他走,他会死的。”
孩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浑身颤抖着,他只能环抱住自己为身体供给一点温暖,“他会遇见骑士,那个骑着灰马的骑士,骑士的剑会砍在他的身上,让他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所有人都是这么死去的。”
艾忒尔摇了摇头,他走到孩子的身边,右手搭在孩子的肩上,“他去找他的妹妹。”
对于一个人来说,为了能见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就算是死亡也无法阻挡住他的脚步。
孩子不再出声,他明白了艾忒尔的言下之意,他抚摸着手上灰青色的斑点,忍不住抽噎,“但他至少还没有受伤,而我……我已经无药可救了。”
艾忒尔说:“你有见过黑色的深渊吗。”
“黑色的……深渊?”孩子迫使自己从绝望的情绪中抽离,他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个灰马的骑士是从云端上坠下的。”
艾忒尔敛眸,他的衣角突然被人扯了一扯,他低头去看,看见年幼的孩子脸上挂满了泪珠,“哥哥,在我死的时候,可以默念我的名字‘夏那’吗?祭司先生告诉过我,只要有人真心诚意的帮助我,我就可以升上天堂。”
艾忒尔沉默,他叹了一口气,揉上孩子夏那的头,“你不会死的。”
夏那只是说:“大家都死了,我也会死。”
艾忒尔不再说话,他径直走出屋外,飘忽的冷风灌入宽袖之内,他仰头,看着低沉的愁云,暗色的阴郁同时落进他的眼底。
他看着那片低压的乌云,仿佛要将云后的蓝天白云也尽收眼中。
鲜红的围巾猎猎。
弗洛城的波谲云诡同时淌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