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们会死吗。”
建筑倒塌,尘土四溅,坚硬的石砖墙壁倒在地上,被大理石柱支撑起一个三角形的避难区间,立于弗洛城祭司殿顶端的六翼天使像砰地摔下,雪白圣洁的大理石碎了满地。
一片碎片摔在众人面前,那是天使像的脸,是右半边脸,悲悯而垂眸,右眼似乎是在看着躲藏在废墟空间中的众人。
年纪幼小的孩子本能地扒住成年人的大腿,声音颤抖而止不住欲泣的哭声。
滚落地表的夜光石发出微微的荧光,被废墟中无处不在的尖锐断石割出细碎而锋利的光影,斑驳的光同时照在躺在废墟中的那个人的身上。
夜光石照亮了他身上的银铠,落在他腰间的长剑上。
全包的头盔框住他的脑袋,但是光同时照亮了他暴露在头盔之外的脸,一张熟悉的脸。
雅什城的骑士长,雷米诺。
此时,雷米诺正虚弱地倒在废墟之上,被铁杆刺穿的大腿正在涓涓地流出鲜血,他回头去看躲在隐蔽废墟中的众人,那些经受了巨大的惊吓,面对未知的巨骑士而手足无措的普通居民。
雷米诺只感觉心头发苦,他没办法照看身边替他包扎伤口的孩子,也没有办法给出任何的承诺。
雷米诺撇过头,让头盔遮挡住他的脸,任由阴影盖住了他面上的神情,“我真是对不起大家……明明你们是因为相信我而和我一起离开雅什城,却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雅什城选出了下一届执政官,作为与前执政官具有矛盾的骑士长也遭受了四面八方的排挤,他不但没有办法肃清前执政官带来的不良影响,而且就连本职工作也没有办法完成。看到因为艾忒尔的到来而被掀开的真相再度被掩埋,雅什城一步一步走上以往的旧路,虚伪吞没真实。
雷米诺却再也无法忍受,他决定独自前往弗洛城投奔往日的故友,却在雅什城部分公民的请求下集体移居,可是,当他们来到弗洛城,甚至还没有在弗洛城安定下来的时候,变故突生。
贯彻着骑士意志的忠诚的下属,也为了荣誉而在与巨骑士的战斗中战死。
雷米诺不得不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痛苦。
雅什的居民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雷米诺骑士长,你不用感到抱歉,这些都是我们自愿的。”
“没错,是我们自愿的,之前我们从来都不出声,一直保持着沉默,甚至在艾忒尔一案时都保持着沉默,但是有些事情……不是说保持沉默就可以独善其身的。”
“是,我们不想要再后悔了,我们本来就不想再留在雅什了。”
雷米诺:“……会死的。”
“如果真的贪生怕死的话,我们也不会离开雅什城了。”
话音刚落,轰隆的巨响阵阵,硕大的马蹄踩在石砖地面上,无比的重量在地面上压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咔嚓!”
天使像的右半张脸被踩的碎成齑粉,悲悯的神情荡然无存。
用来充作天花板的半张墙壁被包裹在烟灰色铠甲中的手抬了起来,乌云在此刻退散,煌煌的日光洒落,黑色的斗篷低垂。
跨坐在黑马上的巨骑士掀飞了天花板,让无尽的阳光尽情铺撒在废墟之中。
雅什城的居民瞬间挤成一团,在巨大的压迫感下软了双腿,只能跌坐倒在废墟上,等待着骑士的审判。
雷米诺握上了自己的剑,他用力地撑住地板,想要站起来,每次却只能重重地跌回去。
黑马的巨骑士俯瞰着众人,斗篷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截不似真人的惨白下巴,他缓缓动作,从斗篷中取出了一件宝物。
一杆天秤。
苍老、年轻、稚嫩相混合的古怪音色从黑斗篷处传出,“你们的灵魂能换几钱银子?一钱银子可以换一升麦子,一升麦子可以换三升大麦,一升大麦可以换五升豆油,一升豆油可以换四两果酒。”
天秤的左右正在上下起伏,无形的重量凝聚在天秤的右端,天秤倾斜,重端及地,红色的托盘鲜得似血。
黑马的巨骑士还在说话,“你们的灵魂能换几钱银子?”
“你们的灵魂能换几钱银子?”
“你们的灵魂能换几钱银子?”
“你们的灵魂能换几钱银子?”
他持续不断地说着,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声音铺天盖地,从上下前后左右无数方向传来,就算是有人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但也有尖锐刺耳的声音再度灌进去,直击人的灵魂。
“噗咚。”
雅什的居民滚下了台阶,他们捂住自己的耳朵,在地上拼命的打滚,痛到极点的时候蜷缩住自己的身体,撞击着自己的脑袋,将额头撞得鲜血淋漓。
饥饿感迅速升起,从小腹传递到四肢百骸,雷米诺只感觉他胃里有一只无比贪婪的手在不断地汲取着全身的力量,驱使着他发疯发狂,忽略掉一切的疼痛,蚕食掉所有的理智,让他堕落为野兽。
“骑士长阁下?”
雷米诺嘴中长出尖牙,尖牙顶破下唇,他棕色的眼睛染上鲜红的血丝,他嗜血的目光移动到身侧,那个还依靠着他的年幼的孩子。
他再也忍不住饥饿难耐的痛苦,支起受伤的大腿,手似铁臂一般掐在孩子的脖子上,不顾孩子的哭泣与惨叫,尖牙即将狠狠地扎穿脖后的皮肤,吸食隐匿在血管中涌流的甘味。
“——雷米诺。”
雷米诺的灵魂一震,他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下刺的尖牙一歪。
扎进他自己的手背之中。
“咻!”
金箭疾驰破空,准确无误地击中天秤一指粗细的主干上,左右两端的托盘急遽地抖动,凝聚在天秤右端鲜红托盘上的无形能量瞬间溃散。
“咻。”
又是一只金箭。
第二只金箭纤毫无爽地割破黑马巨骑士手中绳索,黑杆的天秤滚落地面,灰土与尘埃瞬间沾染在它的身上,宝物蒙尘,霎时变作冷灰色的石块,与废墟融为一体。
“铿锵。”
长剑斩断黑色的斗篷,碎布慢悠悠地飘落地表,露出了隐藏在斗篷之下的巨骑士的真容。
黑甲覆面,骷髅的头骨隐隐约约,幽冥的鬼火填充其中。
一具枯骨。
有人站在黑色的肩甲之上,直面正对盔甲缝隙透出的凄寒冷风,藏色的眼平静,乌色的发飞扬,红色的围巾猎猎,他凝聚起无穷的魔法,七彩的炫光同时附着在剑刃之上。
利剑出鞘,毫不留情地插入盔甲空隙之中,水流激浪,要浇灭那未明的幽火。
“砰!”
斗篷翻飞,水流尽数反涌到提剑者的身上,裹挟着磅礴的巨力,瞬间将人掀飞,一道影子撞进废墟之中。
“艾忒尔!”雷米诺看清了影子的脸,如今的他根本没有办法思考清楚为什么本应关押在多隆监狱城里的艾忒尔会出现在这里。
“咳咳。”艾忒尔捂住自己的胸膛,他勉力从尘埃中坐起来,内脏隐隐刺痛,铁锈味翻涌而至,他一偏头,抹去嘴角难以抑制滑出的一抹鲜血。
“死亡骷髅的弱点应该是象征着灵魂的幽冥鬼火。”
艾忒尔用剑撑起自己的躯体,永不服输地站起来,迫使自己笔直地立在地上,他吸取经验与教训,眼神停留在黑马巨骑士的身上,不断地巡视着,考量对方的种族,搜刮对方可能存在的弱点。
“不,不!”雷米诺强忍着痛苦,饥饿感还在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的理智,严重的腿伤蚕食着他的精力,“那不是死亡骷髅。”
艾忒尔问:“死海骷髅,地狱骑士,还是说是暗夜守卫?”
“不,都不是。”雷米诺摇头,他看起来痛苦至极,不是饥饿与伤口带来的痛苦,而是精神蒙受巨大打击的难熬,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地顿着说,“是骑士。”
“天启的四骑士。”
话音刚落,只见上空黑色浓密的云层宛若浪花一般涌动,它们时厚时薄,渐渐避让,退出天空的领地,现出一条狭长的蓝天之缝。
白昼的阳光夺目,瞬间就将弗洛城中心地区的废墟照得透亮。
雪色的羽毛从高空飘落,洁白的羽翼垂至云端,烫金的白袍映着云彩的色泽,圣洁的天使有序地排成一列,分立在蓝天之缝的两侧。
他们的手中举着硕大的黄金号角,金黄的号角与他们同高,他们同时同地同声地吹响了号角,万千号角齐鸣,宛若一体。
低沉的嗡鸣响彻弗洛城,黑马的巨骑士又从斗篷中拎出的一柄新的天秤。
艾忒尔握紧手中的剑刃,弯弓挂在他的身后,他注视着、警惕着,对面前恍若神圣临世的场景视若无睹,尘埃盖不住凛然的意志。
一名天使翻飞着羽翼,从云端落入地表,他走到众人面前,面上神情肃穆,“弗洛城对天国不忠,使得信仰见辱。故,天国派遣四骑士前来肃清罪恶。”
转眼间,天使柔和了面容,是和蔼有亲、温言细语,“你们是误入弗洛城的旅人吧,天国明辨是非,不会让无辜之人枉死,请你们速速离开弗洛城,避免遭受无妄之灾。”
“胡说八道!”一个宛若幼鹰的男孩扑了上来,夏那目眦欲裂,“我的爸爸妈妈,包括我认识的叔叔阿姨,都是对神明拥有不二的信仰,从未做过侮辱天国的事情,但他们都死了。”
“可怜的孩子,可悲的孩子。”天使的手浮起治愈之光,隔空将夏那手上的剑伤连同着灰青的斑点完全修复。
艾忒尔将夏那拦在自己的身后,他望着神情宽和的天使,从未有过一丝懈怠。
只不过,他不了解天启四骑士,也不了解云上的天使,更不知道他们的弱点何在,不知道弱点,就没有办法战胜。
过刚而易折,艾忒尔并不是一个过于迂腐,只知道往前冲的人。
所以,他拦住了夏那,“这个孩子不是弗洛城的人,我们都不是弗洛城的居民。”
天使温和地笑着,“我知道他们从雅什城邦而来,而你……多隆?”
“艾忒尔。”艾忒尔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我和罗伊以及他的妹妹来自新多隆城,夏那是刚刚加入新多隆城的居民。”
天使摇摇头,他双翼振动,令自己浮上半空,他神色悲悯,与他一同前来、立于蓝天之缝左右两侧的天使同时垂首,露出一般无二的悲悯神情。
天使开口:“抱歉,就在刚刚,天国降下了新的神谕。”
他面容和悦,神情悲悯。
“要将弗洛城的所有人赶尽杀绝、片甲不留。”
同时,黑马的巨骑士盔间鬼火幽幽,他提起了那杆崭新的天秤——
艾忒尔双眸一凛,他掌心光芒乍起,浓密的白雾瞬间大作,笼罩住在场的所有人类。
“咚。”
天秤一歪,失去了可以吸收的一切人类的灵魂。
天使立于云端,望向没有一个人影的空荡荡的废墟,双目紧闭,聆听着天使长的密语,末了,他睁开了眼。
“多隆城与弗洛城勾结,对神不忠。”
“天启的四骑士啊,承载着天国意志的骑士。
“去吧。”
“去讨伐多隆城。”
*
魔法的浮光骤亮,夺去所有人的感知与知觉,等罗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温柔的风承托着放置在了广阔无际的平原之上,翠色的青草悠悠,湛蓝的天空澄澈,一派祥和。
他正激动地抱住许久未见的妹妹,迷惘地坐在熟悉的、属于新多隆城的草地上。
他的身边聚集着所有弗洛城幸存下来的居民,罗伊方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除了艾忒尔之外,罗伊想不到任何人会将弗洛城的居民带到新多隆城的地盘。
是的,除了艾忒尔之外,没有人会这么傻,敢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与天国作对。
新多隆城的河水潺潺,卡纳斯正坐在河边,漂洗着处理过的棕熊熊皮。
他湛蓝色的眼眸犹如澄澈的天空,但是却没有聚焦,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卡纳斯。”
艾忒尔已经站到了卡纳斯的面前,卡纳斯却犹然不觉。
“卡纳斯。”
卡纳斯蓦然回神,他猛地站起来,任凭自己曾经精心处理过的熊皮顺着河流飘走,他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艾忒尔,他也只能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艾忒尔。
他看见艾忒尔身上的尘土与擦伤,伸手想要拂掉艾忒尔脸上的灰尘,却还是忍住了,只是拍去对方衣服上的尘埃。
卡纳斯环顾四周,看见了满草原的弗洛城居民。
“唔,你可是做了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嗯。”艾忒尔点头,“也许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他将识别魔法与传送魔法混合,把弗洛城里尚且存活的所有人都带到了新多隆,而艾忒尔敢笃定天使绝不会放过他们。
卡纳斯知道,卡纳斯当然知道,但他不在乎。
他轻松地笑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在乎弗洛,也不在乎天使。
所以,卡纳斯从河流里捞回了那张熊皮,面上的表情漫不经心,他拧干熊皮上的水,换上了兴高采烈的盎然。
“你有去过世界最高的卡尼斯洛山脉吗,或者说极东之地永不熄灭的苍红火山,如果不喜欢山峰,南方也有广阔无际的冰之海与深不可测的飞鸟裂谷,我们都可以去看看。”
艾忒尔蹙眉,他意识到二人口中的‘我们’所指代的意思完全不同。
他搭上卡纳斯的手背,对方手上残留的河水同时淌进他的手心。
“我会留在这里,与新多隆城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