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 第55章 弗洛伊德-7

伊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第一任养父母，他们的面容被岁月这块抹布抹得十分模糊，伊森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

养母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伊森，给他唱安睡曲，不厌其烦地说：“妈妈爱你，妈妈很爱你，妈妈真的很爱你……”

养父说：“爸爸也很爱你，等你学会说话后，你得先喊爸爸。”

养母不乐意：“先喊妈妈。”

养父不妥协：“先喊爸爸。”

“喊妈妈。”

“喊爸爸。”

……

伊森恍恍惚惚，他听见了层层叠叠的渴望，有人在争夺他的爱。

于是伊森喊了“爸爸”，喊了“妈妈”，饱含感激的情意，可他能说话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已经有了新的另外一个孩子，另外一个孩子在哇哇大哭，哭喊的声音盖过了伊森说话的声音，于是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在意伊森的说的话了。

为了夺回“爸爸”和“妈妈”的注意力，伊森捂住了男孩的嘴巴，他再喊：“妈妈，爸爸。”

养父母异常愤怒，他们将伊森的手抓起来，狠狠地摔到地上，伊森的手断了，伊森成了没有手的孩子。男孩的嘴得到了解放，他又开始哇哇大哭了，仿佛在为一个失去了手的男孩哀戚，哪怕做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伊森也完全无法自欺，他知道男孩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

男孩贪婪地索取养父母的爱，这种爱具备极强的排他性，而伊森就是那个“他”，伊森被逐出了家门。外面好冷，失去了一只手的伊森回到了福利院，他找到了一只手的骸骨，找到了金属，他用一只手操作了很久，终于将骸骨和金属融合在一块，他有了一双金属骷髅手。

他是一个机器人吗？伊森开始怀疑这一点，他应该只是一个机器人吧，不然他为什么活得这么虚幻？没有人在乎他、关心他、告诉他应该怎么长大。如果他只是一个机器人，那就对了，机器人是不需要长大的，或者说机器人是不需要主动长大的，会有人帮他长大。

伊森觉得自己是一个机器人，所以他去认识了一个机器人，机器人破破旧旧的，身上落满了灰尘，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没有动过了。伊森问：“你多大了？”

机器人说：“我三十六岁了。”

伊森说：“你活了好久。”

机器人说：“是啊，我活了好久。”

伊森问：“你有朋友吗？”

“有过。现在没有了。”

“那我当你的朋友，好不好？”

“好啊。”

“我当你的朋友”其实还有一个很浅显的意思，那就是“你也当我的朋友”，伊森不是为了让这个机器人拥有朋友才说出这句话的，他是为了让自己拥有朋友。

朋友能做什么呢？伊森也不太明白，于是他问了机器人这个问题。

机器人说：“朋友可以交心。”

于是伊森就将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交给了机器人朋友。可机器人朋友流露为难的神情：“我没有心。不能跟你交换。”

伊森很伤心，生理意义上的和心理意义上的，他将自己的心放了回去，可是心脏却跳得很慢。他想，机器人只是没有心，而不是不愿意跟他交心，这不是机器人的问题。伊森终于确认自己不是机器人——因为他有心——却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

但是伊森还是想跟机器人继续当朋友，因为他只有这个朋友，他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跟机器人聊天，排解寂寞，对抗孤独。

机器人应该是被伊森打动了，所以它给了伊森它最重要的东西，它的芯片。

伊森很高兴，他又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想要跟机器人交换，但是机器人将自己的芯片拿出来之后，就成了植物机器人，它不会笑，不会回答，也不会再有任何的感受了。

伊森很难过，如果“交心”是一件会受伤、会痛苦、甚至会死亡的事情，那么，他希望他不要再走到跟谁交心的地步。

他将芯片还给了机器人朋友，机器人朋友活过来了，伊森将自己的心脏切了一小片，也给了机器人朋友，机器人朋友收下了。

伊森将缺了一片的心脏塞回胸腔，他说：“我要走了。”

机器人问：“你要去哪里？”

伊森说：“我不知道。”

机器人说：“那就不要走。”

伊森说：“可是我想走。”

“那我怎么办？你要抛下我了吗？”

“我会一直把你当朋友的，只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为什么？”

“我不想再这样了。”

“这样是怎样？为什么不能这样？”机器人无法理解伊森的思想。

伊森悲伤地摇头：“总而言之，我要走了。”

伊森离开了。他想走自己的路，但是他还没走多远，就被一对夫妻拦截下来了，那对夫妻说要带伊森回家。伊森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跟他们走，他用行动抗拒着，可是不管他怎么挣扎，都好像小打小闹，掀不起任何风浪，最后还是被那对夫妻带走了。

“你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叫弗洛拉的女人这么说。

“真不容易啊，我们等了你这么多年。”叫尼克的男人这么说。

伊森觉得尼克和弗洛拉疯了，他们在大街上把自己抓回来，就硬说自己是他们的孩子。但伊森并没有生出逃离的念头，无所谓了，反正他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他要看看尼克和弗洛拉有什么问题。

难道他们也是太孤独了吗？所以需要一个孩子来陪伴他们，而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刚好，成为了他们的目标。

伊森不肯喊尼克“父亲”，尼克很难过，问伊森：“要怎样你才肯认我这个父亲？”

伊森淡淡地说：“你把心交给我。”

尼克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放在了伊森的手上，尼克的心脏还在跳动，在伊森的手上温热地跳动。伊森摸到了血淋淋，捧起了沉甸甸，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不清：“……父亲。”

尼克说：“值得了。”

“值得了？”

“一颗心，换这一声父亲，值得了。”

弗洛拉来了，弗洛拉也要伊森说出她的身份，她作为母亲的身份。

弗洛拉已经准备好了：“你也要我的心吗？”

伊森说：“不。”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了。母亲。”

尼克和弗洛拉告诉伊森，他们不是疯了，伊森真的是他们的孩子。伊森很平静地接受了，他们连心都能挖出来给自己，伊森有什么理由不爱他们？

伊森有了父母，他想要朋友。

尼克却说：“外面不安全，人也不安全。”

弗洛拉说：“很抱歉，我们不能让你在外面交朋友。”

伊森没有要求去外面，他想要一个机器人朋友。他只是想要一个朋友，是人还是机器人有什么关系吗？他觉得没有关系。

可是尼克说：“机器人也很危险。”

弗洛拉说：“我们都不了解机器人，如果有人利用机器人来伤害你，我们根本没法预测。”

伊森的要求被驳回去了，伊森没法交朋友，但是伊森不出去，总有人可以进来找他，

有个机器人跳进了伊森的房间，跟伊森打了个照面，然后就坐在地毯上了。伊森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机器人说：“我是87，听说这里有人想交朋友，我是来跟那个人交朋友的。那个人就是你吧，我认得出你的声音。”

伊森问：“你为什么想要跟我交朋友？”

弗洛拉和尼克说机器人也不安全，于是伊森多了份警惕，不然，他早就高高兴兴地跟87交朋友了。

87说：“因为我喜欢你啊。”

“你为什么喜欢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你要跟我做朋友吗？”

“好。”伊森觉得87不是危险的机器人，它不是来害他的，他不应该提防它。

87说拥抱是两颗心最贴近的时候，所以它想要抱伊森，伊森没有拒绝，但就在87抱住伊森的时候，伊森终于想起来：“可是，机器人是没有心的啊。”

87说：“我有心，不信的话，我等会挖给你看。”

“不用了。”伊森斜靠在87的肩膀上，他的睫毛扫过冰冷的金属材料。

“为什么？”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我相信你。”

虽然伊森不明白，机器人为什么会有心，但87确实有心。

尼克死了，死得像一场梦那样快。伊森总是梦到尼克将心放在自己手上的那刻，人没了心还能活，怎么就死得那么轻易呢？

87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再来的时候，看见了伊森的泪痕，它问：“发生了什么？”

伊森说：“我的父亲死了。”

87说：“你想念他吗？”

伊森点头。

87握住了伊森的金属骷髅手：“你的父亲会回来的。”

然后87离开了，后来尼克真的活过来了，弗洛拉很高兴，伊森也很高兴，尼克说：“我复活之前，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有人在说话，那人将他的骨头和血肉都给了我，然后又拿心脏给魔鬼做了交易，让我活过来了。”

弗洛拉说：“那肯定是你曾经帮助过的人，他来报恩了。”

尼克松了一口气：“是啊，好人有好报啊。”

伊森再也没见过87，他没有证据地怀疑，也许87就是救了尼克的人。

他也想跟魔鬼做交易，可他不知道怎么找到魔鬼，他只能日夜在心里想着魔鬼，期盼魔鬼能听见人的心声。

魔鬼出现了，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伊森说：“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87，我想知道它去哪里了。”

魔鬼说：“它死了，它把它的命卖给了我，换回了你的父亲。”

伊森说：“我希望能用我的命，换取87的复活。”

“可你的命对我没有吸引力，这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魔鬼说，“我只要你的眼睛，你的舌头和你的肋骨，然后我会告诉你87的遗言，你可愿意做这笔交易？”

伊森说：“我愿意。”

魔鬼拿走了伊森的眼睛、舌头和肋骨，然后说：“‘我心甘情愿’。”

伊森口不能言。

魔鬼说：“他要跟你说的话是，他心甘情愿。”

魔鬼消失了。

有血泪从伊森空洞的眼眶中流出来。

……

伊森睁开了眼睛，霍顿早就发现他在做噩梦了，但他没有把伊森喊醒，据说如果噩梦被人强行打断，那么做梦者下次会做更大的噩梦。霍顿只是抱着伊森，他看见伊森清凌凌的眼睛，伊森哭了，他低下头，亲掉了伊森咸涩的眼泪。

霍顿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霍顿只是亲他，一下又一下。更多的眼泪涌出来，霍顿就用更多的爱去融掉它们，它们欺负伊森一个人，霍顿不容许它们欺负伊森。

伊森不哭了，梦太长，好像过完了一生。梦又太短，他还活得好好地，眼睛、舌头、肋骨、手、心脏都还是完好的。

霍顿说：“我想亲你。”

伊森仰起头，他们接了个长长的吻，吻吞噬了痛苦，霍顿吞噬了痛苦。伊森想起昨天他亲了霍顿，霍顿烧红了脸，同手同脚地走回了城堡。

霍顿每次亲伊森之前，都要加上“我想亲你”这句话，似恳求也似调侃，伊森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他一点也不痛。他们拥抱着亲吻，以朝圣的态度走向更亲密的殿堂。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