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不眠不休地燃了小半个时辰才被扑灭,因沉烟馆三面临水,所幸不曾烧到别的院落。
令漪被安排在离沉烟馆较近的鸣蝉馆中,侍女送来了衣裙供她更换。嬴澈同嬴濯两兄弟则在外厅,等候宁瓒归来。
纵火的奴仆早被擒获,不必用刑,便将听受宜宁县主之命夜潜沉烟馆纵火一事,连同前几日装神弄鬼诸事,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
此刻,正被捆在鸣蝉馆廊下受鞭刑,凄厉的惨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听说,宁侍卫长已经去请县主了,还真是动作迅速。”内间,簇玉将衣裙递给女郎,小声地道。
主仆俩对视一眼,小丫鬟眼中满满皆是畏惧——宁瓒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心思缜密,武艺高强,才这么一会儿就抓到了元凶,也不知她们今夜做的事有没有留下破绽……
令漪正对镜整理着装束。
没有了束胸,只用一块白纱稍稍将胸裹住,好歹看上去小了些。
“怕什么。”她面色平静,“火,本来就是她们放的不是么?”
一点灯油而已,火烧起来,便什么都不剩。
且不说王兄会不会查出来,她一个宋家遗孀,才回来就被他妹妹这样欺负,他面子上也过不去。
估摸着宜宁县主快到了,她启门出去。外厅里宽敞透亮,灯火通明。嬴濯正立在门口焦急张望,嬴澈则坐在厅内上首的一张低矮坐榻上,浓密眼睫轻垂着,看向门外浓墨般的夜色。
那浓郁烛光笼罩勾勒着他,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令漪看着那张玉雕似的清俊侧颜,原本已经按捺下去的紧张,又一次涌上心来。
她还是怕王兄。
许是幼时的那几桩事,明明今夜已经做得天衣无缝,可只要站在他面前,她就是改不了那股一见了他犯怵的怯懦。
但现在,她要利用他,气一气宜宁县主。
谁让她们欺人太甚,谁让县主,最在意的就是他这个亲哥哥。
从小到大她所受的欺侮都是因了他,偶尔利用一下,也无可厚非吧?
想到这儿,令漪鼓足勇气,拨帘朝厅中走。
玉珠相撞,琮然清越。嬴澈闻声转目,四目相对,她浅浅一笑,算是示意。
女郎已换过衣裳,一身纯白缠枝纹对襟纱裙,纤罗雾縠,摇曳烛光中若轻薄云烟,勾勒出女郎玲珑浮凸的身子。
她朝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月光上,清灵绝尘,步步生莲。
“怎么了?”嬴澈不动声色,目视着她行至他身畔坐下。
“我害怕。”令漪看着他,杏眼微红,似是要哭,“我可以坐在您身边么?王兄?”
“你觉得呢?”
清清冷冷的两个字,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满室寂静之中,令漪有些忐忑。
但仍顶着面上的薄烫在他身边坐下,柔嫩如兰花的手,轻轻握上他搁在膝头的手。嬴澈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她。
令漪没有松,一双秋水含烟的眼已然蓄满泪水:“王兄。”
“是有人容不下我么?”她哽咽着问,“我才回来几日,就发生这样的事,这些天,还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我不祥……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烛光潋滟,女郎玉腮坠露,杏眼含情,好似一朵濛濛烟雨中的清丽芙蕖。嬴澈看了许久也未看出作伪的痕迹。
比之幼时,是精进不少了。他想。
只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利用他。
他没有接她的话,反问道:“你怎知是有人容不下你,而非意外?”
令漪微怔:“不是抓到了纵火之人么?”
“我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我,难道不是受人指使?”
这回他却不开口了,撇过脸看向门外,摆明了是不想提此事。令漪只好自己挑明:“王兄,是县主么?”
“你如何这样说?
“我也只是猜测。”她轻轻道,“您知道的,自幼,县主便总爱捉弄我……”
——故意毁坏她要献给他做寿的绣图;把她编了许久想送给他的长命缕,扔进水里;赏赐下来的东西,有时见也没见便被丢弃;还有到处说她的坏话……
这些事,她相信他心中都有数。
嬴澈侧过眸来,似笑非笑:“那上次说孤喜欢你,勾引你,也是她捉弄你么?”
令漪没料到他会重提旧事,脸一下子红得有如胭脂染透。
心知无法逃避,她鼓足勇气将双手都覆上他的手背:“王兄,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胡说八道,惹您生气。”
“可阿妹也是没有办法,宋郎死了,婆母不喜欢我,我只能回来投靠您。但县主却讨厌我,一心要置我于死地,我是不得已才借您的势……”
“借我的势,就非要如此么?”嬴澈语声淡淡地反问。
女郎已然红了眼,樱唇轻咬,杏眸湿漉漉地望着他:“阿妹也是一时口不择言。”
“您一直对我很好,从前也帮过我,所以,所以我才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您不会生气。”
“王兄,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您了,您可以原谅我吗?”
说完这一句,令漪忐忑地看着他俊美的侧脸,等他开口原谅她,让这件事过去。
回应她的却唯有沉默。
她有些失落,识趣地收回自己的手。这时轻微的一声爆裂,有烛花跳跃着爆开小小的火星,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她听见他道:“下不为例。”
“谢谢王兄。”令漪忙道。
她脸上绽开纯美的笑,明媚暖融如春阳。嬴澈皱眉睇她一眼,她立刻收起笑意,转为满脸无辜:“王兄,怎么了?”
“是阿妹脸上有什么吗?”
她惯会装无辜的,嬴澈不语,漠然收回视线。
见他似不悦,令漪未免又惴惴不安。厅外,嬴菱却已到了。
隔着一道垂花门,小县主远远就看到了那被捆在廊柱上的奴仆,脸色瞬然苍白如纸。
“县主还是快些吧。”宁瓒催促她,“殿下和二公子,可都等候您多时了。”
嬴菱一抬头,次兄果然立在庭下,素来柔和的面上如覆冰霜。
疼她的二哥尚且如此,何况严厉的王兄?嬴菱急得欲哭,双腿不知不觉便软了。
厅内,令漪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她听着嬴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在心中默默数着,在嬴菱踏进厅中的一刻,悄悄地环住了兄长搭在案上的一只胳膊。
这原是极细微的一个动作,奈何灯火如昼,嬴菱一进来便瞧见了。
见最讨厌的人依偎着自己最敬爱的兄长,她两眼瞬然怒如喷火。
令漪偏不偏不倚地迎着她的视线,红唇微扬,分明是挑衅。
嬴菱果然火冒三丈,恨不得将她撕碎。这时视线余光中有黑影拂落,令漪侧眸,原本看向门边的晋王已然回眸看来,皱着眉头,眸光沉邃深幽。
令漪霎时一怔。
他目中既有不解,也有责怪,令漪本该放开,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骤然收紧双臂将他胳膊紧紧抱住。身前一对儿软绵的丰满由此全贴在他手臂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
嬴澈低眉,不解看她。她螓首轻摇,水剪双眸中再一次溢满求助。
这样堂而皇之的利用,他剑眉微拧,还不及开口,对面的嬴菱却实在忍不住,尖喝一声跑过来:“裴令漪!你放开我王兄!”
她似愈发害怕,反将他抱得更紧了,头靠在他肩后,只露了半张雪白的脸,杏眼含泪。
嬴菱见状,简直恨不得撕烂她的脸!
贱人!
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还跑来找王兄,作出这幅狐媚样子给谁看?
嬴菱气得全身都在抖,对令漪的厌恶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女子馨香柔软的雪脯还贴着他,她自己却全然没有注意。嬴澈微蹙了下眉,轻轻扯下她缠住自己不放的手臂。
又转向妹妹:“知道今夜叫你过来做什么吗?”
嬴菱仍恨恨看着令漪:“我不知道,王兄不明示,我怎会知道?”。
“你的奴仆就捆在门外,亲口承认是你指使他去沉烟馆放的火。人赃并获,也不承认吗?”
“不是我。”嬴菱坚决不认,“是谁向王兄诬告我?王兄,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人,更不知今夜之事。”
又怒向令漪道:“裴令漪,是不是你自己放的火?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陷害我?”
令漪立刻泪如泉涌:“王兄,您瞧……”
“县主说我陷害她,可沉烟馆全是竹子,一点就燃。若是我自己放的火,难道,是想要烧死自己吗?”
她越说泪水淌得越欢,似伤心到了极处。嬴澈还未开口,那厢的嬴菱却被她一口一个“王兄”激得暴跳如雷:“什么王兄?那是你的王兄吗?你不许叫!”
“你这个贱人,从前就不安分勾搭上那姓宋的,如今又……””
“你发够疯了没有?”
冷淡的一声,尖利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嬴菱最是畏惧长兄,竟吓得一震。
“真的不是我。”她委屈地红着眼道,“我,我没想烧死她,王兄,你信我!”
她只是想制造场小小的火灾,让世人都认为裴令漪是个丧门星罢了,怎么会想烧死她?这怎么是想烧死她?
更不明白,明明说好了只在厨房中放火,等火势稍大就让人灭掉,那么短的时间,如何就会烧到卧房去?
这定是裴令漪自导自演!
“你是没想烧死她,但放火是你让人做的吧?”
嬴澈只用一句话便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辩驳之辞。他脸色铁青,竭力压抑着心中的火:“放火烧屋,你也真做得出来!还有你叫人搞的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要我一条条列举吗?”
自己精心策划的事,竟被王兄知晓了。嬴菱吓得一缩,辩解的话再说不出一句。
令漪亦有些紧张,全然没在意嬴菱方才骂她的话。
这么短的时间内,王兄竟连之前的事情也查清楚了,会不会……查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她悄悄抬眼偷瞧了兄长一眼。见他注意力全然落在嬴菱身上,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室中一时如死的寂静。一直不曾开过口的嬴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放柔声音对胞妹道:“宜宁,你可知这火烧起来会造成多少损失么?”
“府上馆舍多用木料,沉烟馆四周又全是竹林,一旦点燃,后果不堪设想。今夜也就是把火扑灭了,也无人员受伤。可你想过没有,若是那火真烧着了裴娘子,亦或是有人因救火而丧命,你想过这后果吗?”
“我,不是我……”嬴菱慌忙否认。她没想到兄长说的层面,也没想真的烧死裴令漪。
“好,现在没人出事,那我们就先不提这个。”嬴濯语重心长地道,“二哥就只和你算一笔账,你今夜烧的沉烟馆当初修了三年,耗费人力数千、白银数万。这点钱虽不算什么,但王府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全来自百姓,若把你烧掉的钱拿去赈灾,又不知可以养活多少人。”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是明事理的好孩子,阿兄知晓你并非本意如此,只是未能想到。这些道理也还是能明白的,对不对?”
嬴濯主管户部,最是爱惜民力,此刻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嬴菱的辩驳之辞统统咽了下去,满面惭色。
至于另一个……嬴澈回头轻瞥,她亦听得入神,半垂着羽睫怔然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他目光,她垂眸微微避开,十指无措地交握。
“好了,”他移开目光,只对妹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王兄自不会怪罪你。”
他虽是向着嬴菱,但令漪仍是生出几分错觉,以为说的是自己。
二公子方才那番话同样提醒了她。今夜,用这种方式报复嬴菱,的的确确是她错了。
二则,看着二公子温温柔柔地教诲宜宁县主,她忽然有些艳羡。
在她小时候,每每她做错什么,父亲也总是这样温柔地教诲她。
可现在,却没有人教诲她了,所以她才长成如今这个样子,凉薄,心机,还不守妇道……
“王兄,我,我……”嬴菱满面愧色,眼神闪烁,已是忍不住要承认。
这时,厅外忽然传来崔太妃焦急的声音:“这是出什么事了?我的宜宁呢?”
溶溶:环手手[可怜]
玄鹿:?
嘿嘿很幼稚但我很喜欢[奶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