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外,太妃崔氏在夏芷柔的搀扶下急急走来,身后还跟着云姬。
嬴菱脸上的愧色顿时消失不见,飞奔扑进太妃怀中:“母亲……”这一声委屈极了。
嬴澈面色骤冷,同嬴濯交换过眼神,失望摇头。
太妃总是这样,每次宜宁犯错,他们想将她引到正路上时,总会被太妃打断、包庇。
宜宁的品性也就在这无底线的溺爱中越来越偏,否则,哪里干得出放火烧屋之事。
崔太妃心疼地将女儿揽在怀中安抚了片刻,忙笑着道:“误会,都是误会。”
“芷柔,你说给他们听。”
夏芷柔遂道:“其实殿下误会县主了。”
“近来天气转冷,太妃担心裴妹妹受凉,便吩咐云夫人找人去送些炭火,想来是那奴才办事不力,不小心引发了火灾,怕担责,就推到了县主身上。”
“是啊。”太妃也附和着她的话道,“是我叫云姬派人去送的,云氏,你说对吗?”
云姬原本担忧地打量着女儿,闻言一怔。
既被太妃点到,她只好尴尬地应下:“是,是啊……”
“是我找人给她送的炭火,没想到走水了。可真是吓死我了,溶溶,你怎么样?”
她关切地唤着女儿的小名,面色也满是关怀之色。令漪听在耳中,几乎冷笑出声。
果然,她就不该对生母抱有任何幻想。
在母亲眼里,只有荣华富贵最重要。她的安危与委屈,又算什么。
那道炽热目光已经看了过来,如似烈火将她炙烤。知是王兄,令漪神色淡淡:“我没事。”
母亲都这样说了,她还能怎么办呢?自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只能安慰自己,血浓于水,王兄原就不会惩罚嬴菱,只要能敲打敲打也就好了。
倒是那夏芷柔……视线睇过去,夏芷柔亦微笑看着她,令漪会以一笑,目光收回来,眼底却极冷。
三言两语即将母亲拉下了水,真是厉害。嬴菱会被她利用处处针对自己,也就不足为奇了。
“好了,”太妃立刻喜笑颜开,“既然令漪也没说没事,误会一场,就算了吧。都是一家人,还是要以和为贵。”
她知这样的说辞嬴澈必不会信。
但话又说回来,嬴澈从来都敌视她,她说什么都不会信。她也只能用嫡母的身份压一压,再把云意拉进来,让裴令漪自己放弃。
说着,她给嬴濯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帮忙说说话。
嬴濯沉默,将脸转向一边,避开母亲的目光。
嬴澈原本一直在等令漪的反应,不想她竟连句反驳也没有就这样认命地妥协了,心间一时颇为不快。
“好啊。”他冷声开口,“既然误会一场,那走水一事,是我误会宜宁了。”
“然她今夜胡言乱语、满口村话却不是我误会了她,也一样该罚。从这个月开始,便不用去宫里上学了,好好在家闭门思过吧。”
什么?王兄竟然要禁她的足?
嬴菱瞬然急了:“王兄,凭什么啊,我又没说错什么!”
“你没说错什么?”嬴澈冷冷侧目,“当着你二哥的面,是要我把你方才那些话再重复一遍么?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口口声声都奔着下三路去!这就是你学的书,明的理?”
“我……”
嬴菱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绞尽脑汁想着狡辩之语。嬴澈看在眼里,愈发失望:“她是个遗孀,她回来只是走投无路。宋祈舟死在漠北不是她的错,更没有什么招引灾祸之说。何况宋祈舟是为国而死,他的未亡人,你理应敬重,不该恶意揣测!”
这一番话有如黄钟大吕,掷地有声。令漪心间瞬然一怔。
她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亮得好似白鹤掠水泛起的粼粼金光。心间亦如江潮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她有些呆愣地想,王兄怎会替她说话呢?他不是理应如嬴菱她们一样,认定她虚伪、做作、薄情寡义、不知廉耻,从而厌恶她的么?
毕竟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毕竟从小到大,他都知道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她也为此一贯有些怕他的,而今,他又怎会维护她……
嬴菱已然羞红了脸:“我,我不是……”
太妃试图说情:“小孩子家斗嘴罢了,宜宁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还是很亲近这孩子的……”
然嬴澈径直无视了这位嫡母:“现在就去祠堂里跪着,抄三遍《大诰》,什么时候明白自己错在哪,什么时候出来。”
《大诰》是当年太|祖皇后撰写的嬴氏子孙宗训,约有两万五千字。嬴菱想要反驳,却被夏芷柔拉住,她摇摇头,示意不可。
“至于裴……”他视线又落到令漪脸上,四目相对,她眼中凝滞的秋波微荡了一下,很快垂下眸去。
想起她方才被迫忍气吞声的落寞模样,嬴澈心尖好似又被烫了下。他微微皱眉:“沉烟馆已经不能住人了,你今晚就先随你母亲住,等明日,再搬去小桃坞。”
这话一出,众人皆愣。
小桃坞地处王府东北,其上遍植桃杏,又有汤泉,春日若云蒸霞蔚,僻静又风景绚丽。
更为重要的是,小桃坞就在他本人的云开月明居之后。其间虽隔了大片的山石丛林,路亦不通。可让她搬去小桃坞,庇护之意,已然不言而喻。
令漪受宠若惊,忙屈膝行礼:“令漪谢过王兄恩典。”
嬴菱脑中轰的一声,几乎不能置信。
王兄罚她也就罢了,他还,他还让裴令漪搬去小桃坞。
他分明就是在袒护裴令漪!
“凭什么啊?”长久以来的委屈终如山洪爆发,嬴菱崩溃地哭喊,“你凭什么这么护着她啊?她一个罪臣之女,又不是你的亲妹妹,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为什么总护着她啊?!”
“把她带下去。”嬴澈烦躁皱眉。
侍女仆妇已围了过来,嬴濯也率先上前,要带妹妹下去。然嬴菱情绪激动地挣扎着,高声哭闹着:“我究竟说错什么了?她娘抛夫弃女,蛊惑父王;她父亲通敌叛国,遗体至今还扔在乱葬岗。她又用那等手段攀上宋家,能是什么好人?”
“明明当年就该去做娼|妓的,却死皮赖脸地缠上了你……如今守寡回来,又整日往你跟前凑,你当真看不出她们娘俩打的什么主意吗?还是说,你就想她来勾引你?”
仿佛惊空霹雳,众人私下里的阴暗猜测俱被嬴菱宣之于口,令漪呆愕地抬起目来,低垂的羽睫上泪珠欲落不落,似被说中了痛处。
嬴澈脸色骤青。
“带她下去!”
嬴菱就此被带下去,不满的哭喊声散在穿堂的夜风里,愈来愈小。太妃忧女心切,忙焦急地跟上。
云姬已经羞红了脸,忙奔过去扶住身体摇摇欲坠的女儿。太妃她们只会以为溶溶是被说破所想才难堪,只有她知道,溶溶是因为在意她父亲!
他是为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骆超连累的,出于御史之责,说了几句公道话,却被打为同谋,受尽酷刑死去,遗体至今不得收葬。
事发那年溶溶年仅八岁,亲眼目睹了她父亲被带走。加之那坐实裴慎之罪证的证物与她有关,从此,这件事就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谁都碰不得。
但裴慎之的死已由朝廷盖棺定论,她们反驳不得,也不能反驳。云姬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满面央求之色。
令漪回过神来,看着母亲,读懂她央求之下迫不得已的隐忍。
可就是这样的隐忍才叫人伤怀与绝望。宛如被尖刀刺进心脏,她双肩剧颤,掩口而泣,忍了许久的眼泪有如大雨滂沱而下。
烛影轻摇,风过无声。厅中忽如死亡般沉寂。
夏芷柔见状不妙,忙道:“县主恶语伤人,是芷柔没有敬到规劝、引导之责,还请殿下责罚。”
“不关你事。”嬴澈淡淡地道。
他目光越过夏芷柔,正看着屏风前的令漪。女郎还在哭,她的哭从来都是轻轻细细装模作样,为的是惹人怜爱好达成目的。却很少哭得这样不顾形象,完全出自肺腑。
嬴澈的心情忽然不是很好。
他缓步走过去,视线怔然落在她红肿的杏眼之上:“孤送你回去。”
松风鉴水,明月天衣。步出鸣蝉馆后,嬴澈同令漪走在前面,侍卫奴仆提灯跟在后面,不知不觉,便将她送到了棠梨院外。
才进三月,满池荷花还未盛开,棠梨却正值花期,池边夜风拂拂,馨香馥郁。云破月来,玉鉴琼田的水面上泛起鱼鳞似的银波。
远处馆舍,灯火朦朦。
再过一座小桥便是沉烟馆的垂花门。嬴澈在桥头梨树前停下,想了想道:“宜宁方才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你回来,想在王府里住多久都可以。不必在意旁人言语。有孤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令漪走在前面,心情此刻已平复许多。
嬴菱方才的话固然如一记又一记的耳光扇在她脸上,但王兄会送她回来、为她训斥嬴菱诸事,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又或许,是因为他对父亲的态度并非像旁人那样深恶痛绝,她不自禁再次想起了母亲的那个提议,原本不抱希望的心忽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是胆怯,也是想要争取的急切。
她想赌一把,赌他是不是喜欢她,又会不会帮她。
心脏仍在胸腔里砰砰地跳,她背对着他,看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轻轻地问:“她们都说是阿妹克死了宋郎,王兄,也这样觉得吗?”
这一声带着轻微的哭腔,听来委屈极了。身后,嬴澈又想起她出嫁前日的欣喜和今日回来的心如死灰,两张脸不断在他心间交织变化着,最终,却定格为方才烛火氤氲中那双低垂黯淡的眉眼。
他皱皱眉:“怎会?”
“殿下有所不知。”
令漪轻轻吸了吸鼻子,好令自己的哭腔显得更加真实一些,她慢慢转过身来,“宋郎会主动请求出使,是因为我。”
“是我对他说,我父亲去世快十年,遗体至今还未收敛。他便想借此次出使之功,为我求一个恩典,可以将父亲安葬。”
“所以县主说我克死了宋郎,实则,也没有说错什么……”
这一声哀婉至极,如破碎的玉,月光下女郎身形窈窕,乌发雪衣,转身过来时,雪白面庞映着月光,真如冰雪晃面,不可直视。
月光好似为她披了一层轻纱,其下冰肌莹骨,雪脯酥腰,浮凸玲珑,一一可见。
嬴澈眸光微闪,神色微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停驻在她髻上唯一的玉簪上。
明月照青镜,香雾绾翠鬟。白玉雕成的一簇簇五瓣小花似桃非桃,也不是梅,在月光下有如流雪繁星般折射出潋潋光莹,空气中弥漫着梨花的淡淡芳馨。
他想起她的小名,溶溶。
梨花院落溶溶月。
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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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