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哥,麻烦您和太傅通传一声,就说孙媳妇裴氏,有急事求见。”
宋府的西角门外,令漪正同簇玉往家丁手里塞着银子,连声恳求。
这门是令漪从前走惯了的,但守门的两名小厮却似全然不认得她们一般,不耐烦地将二人推开:“去去去,你们是什么人,有约见吗?有约见就走前门,没有也配见太傅?”
簇玉没站稳,险些被推了个趔趄,见对方对女郎也这个态度,火气顿时上来:“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你们家少夫人,怎么,小宋郎君尸骨未寒,你们宋家便要将我家娘子拒之门外了吗?这就是你临川宋氏百年清贵世家的门风?”
“什么孙媳,从没听说过,”另一名家丁也凶恶地帮腔,“只听说我家有个小郎君一死就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的弃妇,我家夫人吩咐过了,要我们严防死打她又不要脸地找上门。是你们吗?不是就滚远点,再不走,我可对你们不客气!”
“你……你们!”
江夫人怎么能这么说?
簇玉简直要被这指黑为白的话气得七窍生烟,她叉着腰,欲与对方理论。令漪却顾不得和这二人掰扯,踮起脚放声朝府中大喊:“阿翁——阿翁,孙媳有要事求见,求您见见孙媳吧——”
这里虽是宋府后门,但临近街坊,住户不少。她旨在借此法给宋府施压。
果不其然,两名仆役脸色大变,忙上前驱赶,却被簇玉配合地拦住。
两扇黑漆大门很快从里面打开,出来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是宋府的管事。
“这是怎么回事?”
下一瞬,目及令漪,他佝偻下腰,恭恭敬敬地行礼:“原来是少夫人。”
“秦管事,我,我要见祖父。”令漪忧心如焚地说明来意。
“那您来得可真不巧,”管事道,“您还不知道呢,太傅因小郎君的事,悲伤过度,兼又感染风寒,这几日已是下不来床,正吃了药静养着呢,前几天连陛下的宴请都推了,怕是不能见您。有什么事,您告诉我,我去通传一声便是。”
对方恭敬归恭敬,身体却牢牢地挡在门前。令漪微愕。前几天她见祖父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病倒?
华绾身份敏感,她无法将此事告知管事。何况若说这二人的阻拦是婆母授意,可秦管事却是祖父的心腹。眼下,既是他来拦她,她亦有些琢磨不透祖父的态度了……
“阿翁生病了么?”令漪眸色中流露出一丝歉疚,“那是我不懂事,叨扰他老人家了,秦管事,劳你代我向阿翁问好。只是人命关天……”
“你同她说这么多做什么?”门内却传来江夫人的声音。
她在周妈搀扶下翩翩出来,冷冷瞪着令漪:“她如今可不是我们宋家的人了,还见公爹做什么?公爹都生病了,她已经克死了舟儿,还想克死公爹么?把她轰走!”
令漪牵挂着华绾的事,顾不得和婆母的前怨,温言道:“从前的误会,媳妇日后再来和母亲请罪,可今日之事人命关天,还请母亲允我见祖父一面。”
“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母亲。”江夫人叉着腰,嘲讽笑道,“你的那位好王兄那天不是把离婚文书都给我了吗?说你和我宋家再无干系,既然如此,再是人命关天又关我宋家什么事?不会去找你的那位好王兄吗?”
事情之前即是和祖父谈的,王兄又怎会帮她去对抗虞家?可有婆母在,令漪自知今日是见不到祖父了。她只好对管事道:“等阿翁身体好转一些,你记得告诉他我来过。”
“这是一定。”秦管事应道。
令漪再度朝婆母行过礼,转身离开。而她走后,江夫人厉声训斥管事道:“不许给她传话!日后,不许她再踏进这条街半步!”
秦管事脸上赔笑:“裴娘子背后是晋王府呢,太傅吩咐过,不要伤了两家的和气。”
“什么和气。”江夫人嗤之以鼻,“那头黑鹿把我家害得这样惨,连舟儿的遗体都不肯接回来,你还妄想他能对宋家有什么好声气?”
她也是前天才知晓,她的舟儿,竟被晋王放弃,遗体孤零零落在北方!感情之前为裴氏出头,害她们害得这样惨,就是利用她赶走裴氏这件事大做文章,才好堵她们的嘴呢!
当真是一对狗男女!
令漪走后,秦管事仍是去了太傅处。书房内,被传“卧病”的太傅宋瑀正立在书案之前,静默着临一封已经打好底稿的致仕表文。
“太傅,裴娘子方才来过了。”
“嗯。”他只淡淡应了一声,继续临写着表文。右手边则搁着一挪文书及书信,最上面的一封才刚刚被拆开,管事遥遥瞥了一眼,只隐约得见“虞琛”“齐之礼”“骆家”等字眼,似是有人来信,说那位白鹭府的指挥使已经知晓那对骆家罪奴意图赎身之事,勒令齐之礼不得再上书。
他不敢多看,行过礼即退了下去。唯敢在心间叹息,少夫人还让他过几日替她转告太傅呢,既牵扯到虞家,这件事,太傅大概率是不会过问了。
*
“太傅怎么这个时候病了,这也太赶巧了吧?”
回去的路上,簇玉悄悄嘀咕道。
令漪不语,一双眼浸满沉重的担忧。太傅是她唯一的指望了,她亦不敢揣测他是否真是病了。可当日见面只是私下,太傅若不想帮忙,大可一开始就拒绝她。如今答应了却又突然不肯见她,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没事的,要不我们去求求姐姐,”她勉强笑了笑,“也不知道姐夫回来了没有。”
令漪的堂姐住在城南永丰坊,嫁给了扶风县侯世子段青璘做外室。只是她一向不见令漪,断绝了所有和裴氏族人的往来,包括她的母亲兄长。反倒是段青璘这个外姓人对她们还算照顾。
还去求她?簇玉默默腹诽,只怕又是连门也进不了吧!
一个时辰后,二人果然无功而返。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青石板街上,令漪眉目抑抑。簇玉斟酌着语气地提议道:“女郎,要不咱们还是去求求殿下吧。”
去求殿下?
令漪几乎是下意识心生抵触。
尽管她知道眼下去求王兄是最优解,可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实在过于巧合,巧合到让她有些起疑。
如今,祖父又突然不见她……
若真是王兄在背后操纵风云,那她从前求过他很多次,他为什么都装作不知道呢?
令漪眉目轻颦,盈盈眼波都好似一江凝滞的秋水。正是犹豫、不安之际,前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哟。”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罪臣之女啊,怎么,见到本县主也不知道要行礼么?”
令漪抬目而望,前方街巷中,一人着红装,持银鞭,身后婢女个个抱剑环臂、习武装束,正微扬了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自己,是临清县主,崔婉玉。
狭路相逢,对方身份高贵又人多势众,令漪不必与之纠缠。她镇定地福身:“民女裴氏,见过县主。”
四周原有过往的行人,见情况不对,皆如临大敌、逃之夭夭。临清县主以手掂着鞭子,笑晏晏地走近:“怎么。今日没去北园看你那死鬼爹啊?还有闲心跑到南市来。”
来者不善,簇玉警觉地挡在女郎前面。令漪微微抬手,示意她退下。
还未开口,临清县主又似恍然而悟地道:“哦,差点忘了。你有个堂姐住在这里,给段青璘做外室来着。果然一家子都是这样的货色啊,你呢,什么时候改嫁?不请本县主喝一杯婚酒么?”
“县主说笑。”令漪语气冷淡,“先夫刚殁,眼下我自是要为他守丧的。可我大魏也从没有女子一定要从一而终的规定,连太|祖皇后都是二嫁呢,日后我若真是改嫁,一定请您。但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
“好啊,那咱们就不说这个,说说你爹吧。”临清笑眯眯地,手中银鞭对折,轻佻地拍了拍令漪的脸。
金属的冰冷贴着脸像毒蛇游走,令漪警觉侧目:“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临清收回银鞭。
“为了防止像你这样对朝廷心怀不轨的罪臣后人偷偷拜祭,我自是叫人向朝廷上书,提议将那些身犯叛国重罪的罪臣的遗体都挖出来,挫骨扬灰,这样,这能更好地警示后人啊。”
“相信不久,你就能看到你爹的尸骨被挖出来磨成灰、拿去修路供万人踩踏了。”
临清语气得意,说完,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纯美的面庞因此微微扭曲。她身后一众侍婢也跟随而笑。
“你……”令漪气得浑身发颤。
她再忍不住,拉着簇玉转身欲走。临清县主也没拦她,只是扬声喊道:“裴令漪,你给我听着。你这个贱人,你父亲辱我母亲深矣,你亦辱我深矣!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今后,咱们走着瞧!”
“你尽管回去告诉那头黑鹿好了,就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得罪天子、得罪虞家!”
王兄……
令漪脚步微滞,心中酸涩上涌。
事到如今她还能去求谁呢?也就只有他了!
*
晋王府,疏雨堂。
令漪在修篁下等到日暮黄昏,才见宁瓒姗姗来迟。她情急地抓住宁瓒衣袖:“怎么样?王兄同意见我了吗?”
宁瓒摇头,略带歉意:“娘子,你还是回去吧。殿下现在不得空。”
女郎已然红了眼眶,杏眸浮现层盈盈泪意。她哽咽地道:“那,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有贵客来访,殿下怕是也不会见你。”宁瓒道。
美人不语,只是垂泪。宁瓒有些不忍:“您先回去吧。临清县主只是嘴上说说,有殿下在,不会真的做什么的。”
令漪含泪轻轻点头,怔怔地,转身往回走。
方才关心则乱,现在冷静下来了,她当然知道临清县主只是恐吓她。但她也须用这件事作为牵出华绾之事的引子一并去求王兄……华绾的事,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回去了?”
送走令漪后,宁瓒回到云开月明居的浴殿。水雾朦胧之中,嬴澈正坐在池中,静静享受着温泉水的滋养。
“已经回去了。”宁瓒恭敬地答。
“嗯。”他淡淡应了声,“明日她来,也不要她来见我。”
又不见么?
宁瓒有些同情那几次碰壁的女郎,却不敢多问,顺从地领命退下。
宁瓒走后,殿内又恢复为方才的岑寂。嬴澈垂下被水雾打湿的眼睫,静静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梨花项坠。
方才在池子里,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幼时她像羔羊小小一团,奔至他脚下哭着求救。一张脸满是泪水,柔弱又倔强,让他想起那年雪夜上京认亲、差点死在大雪里的自己。
后来,则想起她出嫁那日,她一袭大红喜服、龙凤花冠,来向他辞行。她说谢谢他多年来的照顾,谢谢他肯把她嫁给宋郎,盈盈浅笑的模样,实在刺眼至极。
他想,她哪里是真心呢?如果真心感谢,为何不是来求他?如果真心感谢,为何会去勾引宋祈舟?
救命之恩,本就该以身为报,不是么?
所以他才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让尚书台叫走了宋祈舟,在他们新婚次日,就告诉宋祈舟她父亲的事。而之后,事情果如他所料的那般——宋祈舟自请出使,半月后北上柔然。宋瑀回临川探亲,素来不喜她的江氏也听信了他暗中放出去的风,将她赶了回来……
除却宋祈舟的骤然离世,每一步发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就是要折断她的羽翼,让她无枝可依,不得不来求他,感激他,敬爱他,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而非她所想的用完就丢。
而现在,看起来要成功了呢。
“呵”地一声轻笑,他捻着那枚小巧的梨花项坠,仰起头用眉心轻轻去顶它。就好似美人柔嫩的唇,正落在他额上。
然后是鼻峰,然后是唇,微凉的玉坠一点一点随他指滑过精实胸膛、凛绷小腹,最终没入温热的池水里。
一捧稠雪飞溅,浊浪奔涌。
溶溶:[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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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