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令漪又去了云开月明居,被拦在疏雨堂外等候。
嬴澈此时的确在云开月明居中。他的老师邓懿今日到访,用完午膳后,二人又在快雪时晴轩中对弈。
太傅邓懿乃三朝老臣,出身南阳邓氏,曾担任过先太子的老师。嬴澈昔年与凉王嬴灼一起担任太子伴读时,也一同拜在他门下,就连后来及冠,表字也是由他所取。因此,对这位老师一向敬重。
手谈过两三局后,邓懿随意问起其近来境况,嬴澈一手捻棋,恭敬应道:“没做什么,只是学生近来得了一只鹰,爱不释手。偏偏这只鹰呢,本性难驯,又怕我怕得紧。学生想它亲近而不能得,闲来无事,便学着在熬鹰,只是暂时还没有什么成果罢了。”
“熬鹰?”太傅捋须的手微滞,不解笑道,“鹰者,猛禽也。怕人的鹰有何用处,你又何必费心去熬它?”
“天下猛禽多的是,可这一只,虽在外人眼里比不上其它的鹰,却颇合我意。欲先苦其心志,将其囿于绝境,然其仍未改向时之志。学生便在想,是否是将它逼得过紧。”
话说至此处,邓懿也明白过来这大约不是说的什么鹰,多半是某个他想纳入麾下却不能得的人。只呵呵一笑:“万物皆有其欲,牲畜也不例外。你能做的,无外乎先以势迫之,后以利诱之。可若你连‘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都不忍做到,又怎能将其逼至绝境,进行下一步。他又怎会向你屈服?”
老人苍劲如枯枝的手指一点,白棋落定,瞬间将珍珑上的黑子吞杀大半,嬴澈失笑:“老师教训得是,可此鹰娇贵,学生也实在也舍不得过于逼迫她。眼下,便依老师之言,徐徐以利诱之,看她什么时候能回过味来吧。”
“利益只能一点点给,不能全部和盘托出。”邓太傅又道,“且记住,老鹰饥饿,则为我用,喂饱,它可就要飞走了。”
嬴澈笑着称是:“多谢老师提点,澈受教。”
二人正说着话,这时管事进来报令漪求见。嬴澈神色冷淡:“不见。”
邓懿:“有娇客来访?”
“没什么。”嬴澈态度恭敬,“老师有所不知,这是我府上一个暂住的继妹,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下棋就是。”
疏雨堂外,令漪同簇玉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她踮起脚焦灼地朝门里张望着,见管事匆匆而来,眼中登时流露出无限期待。
“真是不好意思。”郑管事客气又歉疚,“殿下这会儿陪着邓公下棋呢,一时不得空,您还是先回去吧。”
令漪神情微僵。
没说让她等,也没说让她下回来,是王兄不肯见她?
“没事的。”她不愿放弃,“我可以再等等,等到王兄愿意见我为止。”
管事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忍,微叹一声,究竟未有说破。令漪身倚修竹,又焦灼地等了许久,才见嬴澈并宁瓒送一位华发苍颜、身形似鹤的老人从云开月明居中出来,态度很是恭敬。
她忙行礼:“贱妾裴氏,见过殿下、邓令公。”
邓懿转目,修篁之下,女郎身形袅娜,毓秀珊珊,此刻一袭素衣地倚竹而立着,倒有几分“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倾世风韵。
子湛的这个继妹,他是知道的,只未想到竟生得如此貌美。老人家神色慈和:“你是……宋家小郎君的孀妇是吧,起来吧。”
“是我这个老头子累你在此久候了,子湛,”他唤嬴澈表字,“就送到这里吧。这位娘子找你似有急事,你先去处理。”
“不碍事,”嬴澈却径直无视了令漪,温声应道,“老师,学生送您。”
他看也未看她一眼,掠过院门,送了邓懿出去。令漪有些赧然,又不愿放弃,踌躇着跟到了通往清晏厅的大门边。
仆役早已将轩车停在了庭下,邓懿在嬴澈的搀扶下登车,掀帘将要入车时,忽然停下:“子湛,你年纪也不小了,打算什么时候请老师喝婚酒呢?”
这里已是清晏厅地界,周围侍从不少,连门内的令漪与簇玉亦是支耳细听。嬴澈微微一笑,倒也没回避:“不急。”
“学生心中已有心仪的人选,将来,保不齐要登门向老师提亲。”
这话几乎是允诺将来的王妃会出自南阳邓氏了,以邓氏与嬴澈及先太子的关系,原也是情理之中。
令漪心间微澜,没有半分惊讶。她早料到他会娶邓家这样钟鸣鼎食的大族的女儿,所以即使是从前昏了头时,她也从没肖想过正妃之位,只想目的达成便抽身。
太傅却微微一愣,片刻,似明白了什么,捋须呵呵一笑,乘车离开。
邓太傅离开后,嬴澈又折返内院,令漪忙迎上去:“求王兄救救阿妹。”
“临清县主说要找人将我父亲掘棺毁尸、挫骨扬灰,阿妹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斗胆来求王兄。王兄,求您帮帮我吧,您要令漪做什么令漪都愿意。”
她语气急切,双手拉住他一只手,目光殷切。
嬴澈不语,只是扫了眼她拽住自己不放的手,她有些脸红,但仍没有松开。
眼下事态紧急,她实在顾不上会不会得罪他。但愿他对她还有些兴趣,可以让她用自己交换点东西。
“还有么?”他问。
“什、什么?”令漪有些不解。
“我问你还有什么是要孤做的么?”
糟了,她心里咯噔的一声。果不其然,嬴澈丢开她抱着自己不放的手,神色轻蔑又不耐:“裴令漪,你把孤当成什么了?”
“有事便来殷勤相求,无事便可将孤的话当耳旁风,背叛孤?你真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可以将孤玩弄于股掌之中?”
令漪没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忙解释:“我没有……”
“没有?”他冷嗤,“明知那姓宋的老儿与孤不对付,却还要嫁给他的孙子,让京中人嘲笑孤要靠嫁妹来向宋家求和,不是背叛孤是什么?三令五申不许你与宋家往来却还明知故犯,让孤丢尽了颜面,不是将孤的话当耳旁风是什么?”
桩桩件件,皆是令漪不能反驳之事。她有些无措,望着他的眼睛已经全红了。
女郎美目含泪、盈盈欲泣的模样实在可怜,像一朵雨后凝露的素奈花。
可惜这样的柔弱却并不能换回郎君的同情:“再说了,你来求孤做什么呢?”
他语气温和,薄唇却似含了丝讥笑,“既然你这么想回宋家,为何不去求他们,去求你敬重的宋太傅。他一定会帮你的不是么?像孤这种棒打鸳鸯的恶兄长,除却有求于人的时候虚与委蛇地应付着,其他时候,还是远离为妙,是不是?”
令漪已然彻底慌了:“不是的王兄……”
“送娘子回去。”
他径直无视了她,吩咐宁瓒:“以后,若无孤的允许,不许她再来。”
这话无异于当场打她的脸,令漪脸上火辣辣的,樱唇微张、急切地想要解释时,宁瓒已面无表情地挡住她的视线:“娘子,请吧。”
身后,嬴澈径直拂袖离开,令漪欲追,亦被宁瓒拦住。她只好失望地同簇玉离开。
最大的指望就此破灭,令漪忧心如惔,一颗心有如置于冰与火之间反复熬煎。
离开清晏厅后,她漫无目的地在晋王府中走着,簇玉担心地劝道:“女郎莫忧,那临清县主多半只是恐吓,眼下,要不咱们去找骆姑娘吧,两个人办法总比一个人多。”
令漪微叹一声:“也唯有如此了,只是不知能不能见到华缨呢。”
她不抱希望地去了大福先寺,原以为华缨不在,未想她亦在大福先寺等待令漪。一见到令漪,顷刻泪若泉涌:“你救救华绾。”
她扑至令漪身前,攥住令漪双手,近乎跪下:“华绾被带走了,求你救救华绾!”
令漪大惊失色,忙扶住她:“这是怎么了?”
素来以刚强面目示人的冷美人忧妹心切,此时泪落涟涟、全身瘫软,令漪扶她在蒲团上坐下、稍稍平复了些,才听她将事情简略道来。
原来今日一早,一直被关在房中的华绾突然被一群黑衣人带走,再无下落。华缨也就此被放出来,任凭怎么闹,鸨儿都不肯透露华绾的消息。
她只笑嘻嘻地表示:“念奴这回是交了好运了!礼部的贵人们已接了她去了,想来不久就会送纳妾文书过来。”
华绾还那样小,身子都未长成,怎能叫那些酒色之徒糟蹋?华缨气得全身乱颤,抓着令漪的手,又哀哀央求:“你去求求晋王殿下好不好?六部都是他的下属,只有他能救我们了。你去求求他,好不好?”
令漪美丽的眼睛一瞬黯淡:“可王兄不愿见我。”
她将方才自己被拒之门外的事说了,痛苦地摇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明明我都那样低声下气地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松口……还能怎么办呢?”
令漪从来也没有如此绝望过,就算是夫君死后、被婆母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也不急不躁。可现在,华绾出事,临清县主也扬言要掘阿爹的墓,王兄又亲口宣告他不会管她,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华缨原为妹妹的事心急火燎,有如百爪挠心,听完这话,心里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奇道:“不,不对。”
“他若不在意你,为何反反复复提及你去找宋太傅之事?好似醋性很大的样子,这分明是在意得不得了!”
她看男人的眼光同经验比令漪都准确丰富得多,不过转瞬便反应了过来:“他对你……你和他……不会……”
令漪有些不好意思,默认了:“可我也求了他了,他为何还是不同意呢?”
“这你就不懂了。”既明了症结所在,华缨心间反倒松快许多,“男人就是不要脸,分明想要,却还要你自己送上门去。先拒绝你,把你逼到绝境,还偏要你巴巴地去求他。这样他就可以救你于水火之中了,还不得叫你对他死心塌地么?”
“可……”令漪听得愣住,“王兄让我不要再去见他,他似乎,没有你说的这个意思啊……”
华缨笑道:“这种事,只可在无人的私密处谈论,你大庭广众地去求他,他还怎么暗示你?”
“他在算计你,你不知道?”
算计她?
令漪将信将疑,眼中如蕴秋水。
华缨又道:“那我问你,你示好的时候,他可有拒绝过你?”
令漪摇头。
“这不就得了,如果他真的厌恶你,怎么可能给你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他的机会。他这样做,不过是欲擒故纵,就是在等你自己真正心甘情愿地献身。”
这样么?
令漪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她和王兄之间的种种,如华缨所言,除了这次,王兄似乎的确从未真正拒绝过她那些拙劣的撩拨……
“你……”
华缨原本大喜过望,可触到她惘然的神色与一身的素白,心间的希望又霎然熄灭。道:“算了吧,你别勉强自己,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妹妹是很重要,可若挽救妹妹的名节,是要牺牲旁人的名节,又有什么意义?
令漪却轻轻摇头:“没什么,我愿意的。”
不过是桩交易,若她的身子可以换回华绾与父亲的墓,那的确是十分划算的。所谓女子的贞洁与清白,她原也不是很在意。
先前不愿最大的顾虑就是热孝,可现在火都烧到眉毛了,她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就这样办吧,”她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弯唇,淡淡莞尔,“我去求他。不过,在这之前,我还需要你给我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助兴的香药和勾起人欲念的酒,花月楼难道没有吗?”
“你……”华缨有些意外,她竟是要给晋王下药?
令漪淡笑不言。
他算计她这样久,难道她就不能算计他?
不是想她主动献身么?好啊。不过与其苦苦哀求、把主动权拱手让给他,她会在一开始就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把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光风霁月的贤王因中药不慎玷污守寡回家的继妹,多么好的把柄。届时,就是凭着他的愧疚,她也能拿到比去求他更多的筹码。
溶溶:算计我是吧,我要把你睡了!
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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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入v,大概是明晚0点(周二凌晨),前三天评论区都会掉落红包,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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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现言小短篇,显而易见是《折春茵》的现代版,自割腿肉弥补古言那本的遗憾,应该是20W字以内。
阶段性1v1,都是c,但不建议双洁党入,还没想好名字和文案,正式开文前替换~
我的下一本古言大约是《春昼迟》,感兴趣的可以收一下,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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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饥饿,则为我用,喂饱,便要飞走了”这句话出自《三国演义》,本来是权谋向,看到后感觉蛮适合玄鹿对溶溶这种做法的,就化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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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