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城南食珍阁。
令漪赶到约定的雅间时,那位风仪清邃的老太傅已经到了。她推门进去,见祖父明显比离家时苍老许多,双眸一红,径直跪下了:“孙媳向阿翁请罪。”
“宋郎的事,都是孙媳不好,请阿翁降罪。”
老太傅缓缓叹了口气,示意簇玉将她扶起:“好孩子,你又有什么错呢?”
“我原想着,你既嫁到我家,让舟儿照顾你一生,也算弥补当年我没能救你父亲的遗憾了。只可惜,你和舟儿缘薄……”
“是孙媳不好,”令漪坚持要跪,她哽咽道,“孙媳应该拦着他的,是孙媳不好……如今,他既去了,我也当为他守孝,以全夫妻情分。可我王兄却不应允,要将我改嫁……造成今日这个局面,都是孙媳不好,还请阿翁原谅!”
真的是她的过错吗?
宋瑀有如老僧坐定,双目中流露出无限愧悔。
舟儿的出使,并不全然是因了孙媳的愿望,也因了想让他立功,为今后的仕途铺路,哪里能想得到,舟儿竟会因此丧命!
“不说这些了。”太傅摆摆手,“孩子,你还年轻,何必为舟儿守孝,你王兄也是为你好。至于舟儿……”
“这都是上天注定的事,怨不得旁人,你也莫要怨怼自身了。”
祖父话中并无对她的怨怼,令漪心中微定:“那我以后还能叫您阿翁么?”
太傅颔首:“你父亲是我的学生,就算没有舟儿,祖父也会护着你的。”
“那……”她鼓起勇气说道,“孙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翁可否帮帮我?”
令漪的计划是想趁皇后千秋节曲赦女犯之机,找人上书,请求赦免受父兄牵连而入教坊的幼女。
只需御史把折子递上去,随后再请宋瑀出面,打点礼部与刑部的关系。
——至于替父亲迁坟的事,则往后放了放,否则两件事叠加在一块,也太明显不过。
才乞求了原谅便要托人办事,令漪无疑是忐忑的。好在太傅听完华绾的事,微微沉吟半晌,捋须道:“曲赦女犯是有先例的,多半可成。你有这个心也好,历来我朝罪臣妻女皆是充入掖庭,没有没入教坊的。对骆家女眷的刑罚,当年老夫就觉得过重……”
“这个事不难。只是礼部和刑部都归你王兄管,我不好直接插手。你问过你王兄没有?”
她摇摇头:“王兄同我不睦,不愿帮我。”
“那这个忙,祖父帮了。”
令漪大喜过望,忙要叩首,宋瑀手一摆,却拦住她:“只是有件事阿翁也想问你,舟儿的遗体回不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媳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此事。”令漪道。
又有些难过地问:“阿翁,郎君真的回不来了么?”
即使事情已经议定,但想到新婚燕尔的丈夫孤零零地葬在几千里外的漠北,不得叶落归根,令漪心间一阵刀割似的疼。
宋太傅沉重地叹气:“男儿当死于边野,何必马革裹尸还。舟儿的灵柩回不来,我可以接受。只要你王兄……不是假公济私。”
令漪摇摇头:“应当不是。孙媳听说,与夫君一起丧生的使者遗体都没有送回来,想来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缘故。”
从楼中出来天色尚早,令漪同簇玉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原本华绾的事有了着落,她理应是欣慰的,但因了想到亡夫,她心情极是低落,无论如何也畅快不起来。
这时迎面走来一青衣小鬟,直直撞在令漪身上。簇玉刚要发作,那人却飞快地将一封密函塞进令漪手里,径直走了。
令漪认出那是华缨身边的丫鬟小环,忙找了个地方看信。果是华缨来信,说她已物色好上书的御史人员,此人名叫齐之礼,是花月楼的常客,贪财好色,又欠了一屁股债,急需用钱。她已用金钱笼络好其人,邀令漪三日后前往大福先寺面议此事。
趋利之人,自也会因利而散。令漪隐隐有些担心。
但眼下,她也的确没有人选,她是求了祖父届时能帮她在朝中说说话,可总不能什么事都推给他。
令漪轻轻叹一口气:“明天再说吧。”
同簇玉回到王府已是日暮,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院门,却罕见地瞧见宁瓒正站在院中。
四目相对,宁瓒神色微凝,似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又什么也未说。她便明白了一切,感激地向他投去一瞥,硬着头皮进入屋中。
室内,兄长果然来了。正立在那扇竹影萧萧的月洞窗下,身影挺拔,被夕阳拉得极长。
“你今日,去了哪?”他问。
他手里捧着一盏茶,菱碗笼青,茶烟乳白,伴随着似有若无的茶香在室中袅袅飘荡。
屋中静悄悄的,只有月洞窗外竹叶沙沙的声音。
令漪额上已沁出微微的汗。她强自镇定下来,淡淡莞尔:“只是出去转了转,王兄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阿妹一声,好让阿妹准备。”
说着,殷勤取过一旁搁在风炉上温着的银鍑:“我给王兄添茶。”
他不语,径直搁了茶盏,令漪提起银鍑的手只好慢慢放下,眉眼轻垂,心内渐起忐忑。
“行了。”他懒得与她虚与委蛇,索性开门见山,“有人告诉我,在城南的食珍阁瞧见你和宋瑀,这是怎么回事?”
“你就那么喜欢宋家,宋瑀一回京,便迫不及待地想回去。”
“王兄误会了。”令漪忙表忠心,“太傅是宋郎的祖父,也是先父的老师,阿妹是听闻太傅逢此变故大病一场,消瘦许多,所以才想见一面,并没有什么别的念想。”
“是么?”嬴澈淡笑,“阿妹倒是关心宋家的人。”
“裴令漪,”他面色忽冷,冷沉目光有如两道箭矢迫到她脸上,阴鸷又凌厉,“孤有没有告诫过你,孤不喜宋氏,让你不要与宋家的人来往?”
那的确是自己答应过的事,令漪一下子没了底气。她磕磕绊绊地辩解:“可太傅也是令漪的长辈啊……”
“他算什么长辈。”嬴澈不屑挑眉,“他若真的关心你,当初你家出事的时候,他为何见死不救?”
令漪身子一僵,不知要如何回答。
当年家中出事,世宗皇帝盛怒,所有人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连堂姐都宣布与裴家断绝关系,转头去做了公侯外室,这种情况之下,她又怎能去要求只是父亲老师的祖父?
可这话她不能说,因为当初救下她的,正是彼时全然与她不识的王兄。她没法反驳。
嬴澈见她愣住,便知这话她终有听进去。他朝她逼近几步:“你不介怀此事,反而一味亲近宋家,就算他们辱你至此,也还妄想要回去。裴令漪,孤是该说你蠢呢,还是自轻自贱?”
自入府以来,王兄还从未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令漪的眼顷刻已全红了:“是,阿妹错了,不该罔顾王兄教诲,私下与太傅来往……”
“只是我想着,宋郎尸骨未寒,我身为他的妻子,理应替他照料家中之事,才一时失了分寸,还请王兄原谅!”
她一拜至底,柔软身躯几乎贴着双腿,像受伤的白鹤紧贴水面,是错悔至极的态度。
“妻子。”嬴澈笑了一声,简短重复了遍这两个字,“很好,你果然对宋祈舟情深不忘。”
“难怪当初心心念念、不惜众目睽睽之下算计他,丢尽女郎的脸面也要嫁过去。”
这一声如冰冷至极,似雷声震响在心弦上,令漪大愕,心亦随之坠入幽暗的谷底。
这桩算计得来的婚事,纵使彼此心照不宣,但王兄一直不曾戳穿她,她便心存侥幸,以为事情过去了。
可大约,这件事在王兄那儿是从未过去的。现在,他分明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她拼命想着对策,这时身前影子微晃,她抬眼望去,他眼眸如云封雾遮,俊颜沉冷,似乎是想俯身扶她。
但他终究没有扶她,也没有叫她起来,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未嫁从父,父死从兄,裴令漪,没有孤的允许,是谁允你自作主张嫁去宋家?”
令漪有些委屈:“可王兄当初并没有不同意我和宋郎的婚事。”
“你也明明知晓,我为什么会想回宋家。”
她想做的事,他不愿帮,却还要断了她另外的求生的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知道又如何?”嬴澈冷冷看着她,“知道,孤就一定要帮你?就因为你那些虚情假意的勾引?”
“求人都做不到真心实意,两头下注,裴令漪,你还真是蠢得可以。”
令漪微微语塞,脸上却红透了。
她忍不住问:“那到底要我怎样,王兄才肯帮帮我?”
金银,他不缺,她的身子,他也看不上,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不会帮你,”嬴澈直截了当地道,“我不欠你,相反,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没有资格要求我什么。”
“我也劝你,少跟骆家姐妹来往,虞氏不会放过她们,别救人不成,反惹得自己一身腥臊!”
见一切都瞒不过兄长,令漪面色微白。
她还是怕他,也知她只能顺从他,不能忤逆,不能反驳。否则就算到时候有祖父帮她,他也一定会从中作梗。
只是她不明白,他到底要什么呢?他口口声声说她欠他,她的献身,又看不上,难道,还是为了拿她去改嫁吗?
于是红泪很快落满新雪凝脂的玉腮:“王兄,王兄。”
她轻轻拉住他一只手,抬起脸哀哀地求:“阿妹知道,阿妹的一切都是王兄给的,自然一切都该听从王兄吩咐。譬如王兄要我改嫁,无论是嫁给谁,我自然也只有听命的份。我从来都知晓这一点,也感激王兄,不敢忤逆,不敢生有二心。只是我毕竟曾为宋氏妇,眼下宋郎才去了一个月,也还习惯性以宋氏妇自居,所以才会做出这些糊涂事。王兄可否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摆脱对于这个身份的认知呢?”
——就算是改嫁,能否再宽限一二呢?
她哀伤地望着他,美丽的眼睛几乎沁出泪来。幽闺玉质,我见犹怜。
嬴澈垂眸看着她,剑眉紧皱。
所以王府养她九年,在她眼里,竟还比不上嫁去宋氏的三个月?
他养她这九年,在她眼里,也还比不上同宋祈舟的短短半月。
女郎的手纤细微凉,握住他手时,酥麻一片也清凉一片,渗入肌骨里,心中的火却未能因之退却。
“你倒是乖觉。”
索性目的已经达成,他只丢下这一句,拂袖离开。
令漪慌忙回头,他已掠至门边,行动间激起的风将两扇门扉撞得叮铃作响,身影很快消融于门外冥冥的暮色。
“可吓死奴了,殿下怎么突然来了?”
簇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扶起地上的女郎。
对啊,王兄怎么突然来了呢?
令漪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心绪如海浪澎湃起伏。
她好像又得罪他了,仅仅是因为她私下与太傅会面。可该解释的她也解释了,也再三向他表过忠心了,他要拿她去联姻她也愿意,只是想再过些日子以免脸上不好看,他为什么还是揪住此事?
他又到底想要什么?!
*
次日,纵使心里再不情愿,令漪还是带着自己亲手做的棠棣糕去了云开月明居,想要赔罪。
她不被允许进去,在垂花门外等了半晌也没等来召见,只好无功而返。次日,也依旧如此。
直至第三天,因与华缨有约,不能再去赔罪,令漪便往大福先寺去。
可她却没能见到约她来此的华缨,那日给她送信的小环立在寺门之外,一见了她便焦急地喊:“裴娘子,不好了!”
“念奴出事了,我们娘子来不了了,叫我来同您说一声!”
原来华缨相中那名叫齐之礼的御史后,便同他说了她们的打算。那齐之礼本也答应的好好的,连上书都已写好。
岂料,今日他见了华绾后突然反悔,反用此事要挟起华缨来,要将华绾带走。
情急之下,华缨拔下头上的金钗逼退了对方,暂时保住了妹妹。
但此举也彻底激怒了对方。那齐之礼放出话来,十日后就会上门,让鸨母好生替他备着华绾的梳拢大礼。否则,就要把她们图谋的事告到官府。
令漪听罢,忧心忡忡,忙同小环赶去花月楼。
她不敢挨得太近,只令车夫将马车停在斜对面的茶馆门前,隔帘静观。花月楼前,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已经去而复返,正指挥着家丁在楼中打砸着,鸨儿在一旁陪着笑,也不敢劝阻。
按理说花月楼是官家之地,他一个小小的御史何来的胆子。但华缨姊妹身份敏感,计划脱籍,搞不好就被说成说是对朝廷不满,鸨儿也怕闹到衙门去治她一个看管不严的罪,这才一味地伏低做小。
妓楼四周此时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群,车中,令漪将一切事原原本本看在眼中,心忧如焚。
那齐之礼为何会突然反水?
事情实在有些诡异。
这时眼角余光掠过一抹残影,她转过眸,却见一名白鹭卫匆匆掠过街角,转瞬消融于人潮之中。
她愣了一下,霍然拉下帘子,胸腔里的心砰砰狂跳!
竟是白鹭卫!
这件事既有白鹭府的人监视,多半是虞琛的手笔。若是他从中作梗,齐之礼的突然反水反倒好理解了。
可他这样做到底是想干什么?华缨和华绾已经够惨了,在欢场中蹉跎十年,他也不允她们自救么?!
想到这里,令漪当即便坐不住了。匆忙改道去了宋府,想要求见祖父。
玄鹿:求人都做不到真心实意,就算我拒绝你,你不会继续求吗?[吃瓜]
溶溶:[问号][问号][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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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