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方向果然疾驰而来许多人马,宁瓒随行在侧,王府侍卫随行在后。而策马在前的,白蹄乌,黑貂裘,绣着龙纹的披风于行进间卷起漫天的风沙,被艳阳照出流金一样的颜色,赫然是晋王嬴澈。
王兄……
令漪欣喜不已,忙扶着簇玉朝他的方向行去,他亦很快策马过来,勒马收缰,停在二人前面,俊逸眉目在浓艳春景中昳丽如刻画。
四目相对,她发髻乱了一半,披散着遮住白皙的脸,望着他的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激的神色,实在可怜可爱。
嬴澈剑眉微皱。
他原是来去北邙打猎,不想回来时却瞧见她在这儿被人打,简直丢尽了他的脸。
裴令漪再不济也还是他府里的人,临清有什么资格来管?
于是示意宁瓒拿伤药去给簇玉包扎,嬴澈一马当前,将她二人护在了身后。
“临清,你这是做什么。”他不耐烦地皱眉,看向临清县主崔婉玉。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晋王兄。”临清笑道,“怎么,晋王兄平素里日理万机,恨不得把朝廷大事全揽自己身上,今日怎么有空来北邙打猎?”
县主的母亲清河大长公主与晋王乃是政敌,出言自然嘲讽。嬴澈微微挑眉:“是啊,只是打猎回来,倒看见你在这儿欺负一个弱女子。”
“她是我府上的人,有何处得罪了你,你要这样羞辱她。”
“得罪谈不上。”临清县主用手掂着马鞭,神色轻慢,“只是乱臣贼子之女,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她冒犯了我,我自然也要教训教训她。”
谁冒犯了谁?
簇玉正蹲坐在地上,任女郎包扎着手臂,闻此,恨不得亲自与对方对峙。
明明娘子好心借她们车,却反被羞辱,这些贵人还真是会指黑为白!
小丫鬟气得磨牙霍霍,一副想要上前手撕了贵人的模样,然而以下犯上是大忌,令漪忙挡住她,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轻按住簇玉手臂,摇摇头示意不可。
马上,临清县主却仍然不休不饶。见嬴澈庇护般挡在二人之前,便笑道:“怎么,晋王兄是怜香惜玉了?”
“别怪婉玉没提醒你,她一个罪臣之女,玩玩可以,但也要小心,可别叫人搅出来什么陈谷子烂麻子的旧事来。届时就算是陛下亲重你,怕也不会轻易松口呢。”
被她说中心思,令漪不由容色一白,下意识看向马背上的兄长。
嬴澈背对着她,语气依旧平和:“是罪臣之女,却不是罪臣,也就自然轮不到到临清你来众用私刑。”
“当年皇伯父既下旨免去裴氏其他人的罪,她便没有罪。怎么,你今日这般义愤填膺地教训她,难道是对皇伯父不满么?”
“你……”
临清县主一噎,尚来不及反驳,嬴澈又笑道:“不是对皇伯父不满,那就是为你母亲出气?公主逼婚探花郎却遭拒绝,多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容易已过去十数年,早没有几个人记得,可被你这么一闹,只怕没几天全洛阳城都知道姑母对裴慎之念念不忘,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还要欺负人家的女儿出气。”
“是这样吗?临清。”
竟是这样?
令漪心间大震。
这件事,她可从来不知啊!
“你,你胡说!”
临清县主脸色煞白:“我母亲怎会惦念那个贱男人,是他自己不知好歹,活该被杀!”
“我有没有胡说,等今日的事传出去,你不就知晓了么?”嬴澈道,并不与她争辩裴慎之是对是错。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再说了,你这么耿耿于怀,怎么不想想,若她父亲真的接受了姑母的好意,又哪来的你呢?”
“嬴子湛!”临清县主勃然大怒,“你竟敢辱及我母亲!”
她鞭子挥来,在空中有如白虹乍现,发出几声清亮的鞭响。可还不及触及嬴澈的衣角,便被突然闪现的宁瓒擒在了手里。他如豹子疾闪,挡在主人身前,手擒银鞭,县主挣脱不掉,气得大叫:“放手!你这贱奴!”
宁瓒纹丝不动,擒着长鞭,手背青筋毕露。
县主收不回鞭,若要硬抢,指不定反会被他摔倒在地,一时气恼无比。几个侍婢这时皆已策马过来,纷纷拔剑怒道:“放开我家县主,否则对你不客气!”
嬴澈只冷冷看着临清:“怎么,你非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是吗?那丢脸的可不是孤,更不会是这个罪臣的女儿。”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赢,临清县主气恼至极。她把鞭子一扔,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一句:“嬴子湛,咱们走着瞧!”
“贱奴,鞭子赏你了!”
语罢,调转马头,一骑红尘而去。身后几名侍婢次第跟上,黄尘弥漫,渐渐远了。
原本喧闹的官道上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嬴澈调转马头,神色不悦地扫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今日便算了,下不为例。”
令漪低头,并不反驳。
私祭身为罪臣的生父本就是大罪,眼下既被临清县主撞破,她亦担心会被宣扬出去。
更有些难过,王兄虽表面上护着她,可似乎对父亲也并不同情。方才让她不要再来拜祭父亲的一番话,明显是责备。
嬴澈原本还有心提点她几句,见她眉目凄郁,再没了平时在他面前时的矫揉造作,那已涌至喉边的责备便咽了回去。
她没有哭,却如有清泪落在他手背上,腾起淡淡的灼热。
心底无端有些烦躁。他皱了下眉,扯辔靠近她几步:“上来,先回去。”
令漪回过神,愣愣抬头。
嬴澈也不多言,俯身揽住她纤腰,长臂一揽即将人带到了马上。
男人粗硕有力的臂膀箍在腰间像刚出炉的烙铁一样坚硬滚烫,后背又紧贴着他健硕坚实的胸膛,春日衣裳单薄,她甚至能感受到丝缕之下那块垒分明又火热偾张的筋肉,是跟丈夫在一起时完全不同的触感,又叫她想起那些荒诞不经的怪梦……令漪脊背都忍不住为之一颤,她惊恐地挣扎起来,白皙柔软的侧颜近乎擦到男人坚硬的下颌:“不,不……”
嬴澈原本没想那么多,冷不防挨得太近,见她如此抗拒,脸色霎时便沉了下来。
不是从前她扒着自己不放的时候了,眼下这般,不过事急从权,怎么弄得好像自己在强迫她?
所以从前的那些讨好和亲近,自然是假的了?
“怎么?”他不悦挑眉,“你又不会骑马,不与孤同骑,是想走着回去,还是想同宁瓒一起?”
令漪的脸一瞬红得像熟透的虾子。
宁瓒微微赧颜,低下了头。
嬴澈又看看簇玉。小丫鬟何等机灵,忙一溜烟地爬上宁瓒的马:“多谢殿下恩典!”
如是一来,令漪也没了别的选择,只好道:“那我,那我和王兄一起……”
嬴澈斜睨了她一眼,她仍低着眉,闷闷不乐的模样,像一块易碎的冰晶。似还念着方才的事。
于是生硬地放柔语气:“你不必同她计较,她母亲清河大长公主年轻时曾想下嫁你父亲,却被拒绝。此后,便记恨上他了。”
“她身为女儿,恨你,也是意料之中。”
“下嫁?”令漪惊讶抬眸,她为何从不知晓这些事情?
“是,”嬴澈看着她,她亦惘然望着他,清澈如溪的杏眼中微蕴不解,像懵懂的小鹿。
这时候的她,远比从前总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时真实许多。他语声不由温和下来:“当年你父亲高中探花,被彼时还是长公主的大长公主看中,要请先帝赐婚。但你父亲说已有婚约,乃家中长辈所定,不宜背约。”
“大长公主既被拒绝,从此深以为耻,此后找过你父亲不少麻烦,一度连天下姓裴的男子都遭受牵连。”
“怎么,这些事,你父母不曾告诉过你么?”
实则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嬴澈还只是幼子,有些是他听王父说的,有些是听老师说的。总之清河姑母当年给裴慎之使过不少绊子,据说他被赐死之时,大长公主都还请求过先帝,亲去见他,极尽奚落。
哪怕彼时她已为人妇、诞育子女,可见恨意之深。
至于原因么其实也很好理解。姑母自幼身份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在一个男人这儿吃了憋,偏偏这个男人拒绝她后所娶的那个女子,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贪图富贵的女人,早早地抛夫弃女另寻高枝。为这样品行的人拒绝她,她怎能甘心。
他无意批判她母亲的为人,但这些话,确是王父当年告诉他的。此刻他旧事重提,是为宽裴令漪的心。毕竟这不是她的错,她没必要为此难过。
令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摇摇头:“我确不曾听他们提起。”
“没什么。”他看出她心情好转,心头微松,语声也不觉柔和许多,“总之这种人你不必与她计较,你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在意。”
令漪沉默。
事情至此,她如何听不出王兄是在宽慰她。因为父亲的事,从小到大,她遭受的都是奚落与凌辱,哪敢妄想也会有人保护她、维护她。可方才,王兄又一次救了她。
且还是在前次她大大得罪了他之后……
“谢谢王兄。”她感激地道,清明如水晶的眸子迅速被热意涨满。
嬴澈点点头,将缰绳塞进她手里:“把缰绳拿好。”
令漪应声照做,人却呆呆的,是还想着方才之事的缘故。
嬴澈也不打扰她,扯辔缓行起来。
他低头睨了一眼怀中的女郎。
她很安静,只低头双手抓着马鞍,长睫轻垂,柔顺端庄,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这才是她本来的性子。想来,也真难为她前时要在自己跟前惺惺作态。
他唇角无声微扬,眸中亦添了抹欣然笑意。忽地紧拉辔头,“驾”的一声清叱。
身下的白蹄乌顿如离弦的箭疾驰而出,驰骋在碧草茵茵的官道上。春风过耳,片片草叶袭人衣裾。
只是这一加速,因为惯性,令漪无可避免地向后撞在他紧实的胸膛上,有什么东西似有若无地抵着她,清冷的金猊香萦绕鼻尖。
那日浴池中的情形再度呈现,又似那些个虚无缥缈的幻梦,织成囚笼将她困在其中。令漪心跳疾快,领口与秀丽的额悄然沁出微微的香汗。她不敢离他太近,小心翼翼地,又往前拱了拱。
然而这点小动作哪里能逃过他的眼。嬴澈垂眼瞥见她红透的耳垂,薄唇无声一嗤。
更过分的事,她不是都对他做过了吗?怎么如今反倒害羞起来了。
原以为是个胆大的女郎,没想到却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
然而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日浴池中她靠在他怀中的情形。女郎纤腰软柔,雪脯温软,落在他怀中,就像一匹上好的丝缎。靠近时,还能闻见她颈间淡淡的馨香,她惊慌回首,耳郭轻轻擦到他侧脸……
嬴澈喉结微动,竭力将这些绮思同那股燥意咽下。
心下却起了逗弄的心思,他低下头,薄唇近乎贴在她耳边:“阿妹,你在脸红什么?”
温热气息徐徐吹过耳畔碎发,令漪颊边都酥.麻一片。她不敢回身,磕磕绊绊地应:“我有些热,王兄不热么?”
“热么?”他语调一晒,径直拆穿她,“是阿妹自己心里有鬼吧?”
令漪被说中心思,愈发羞窘:“我怎么就心里有鬼了……”
“阿妹自己说呢?”嬴澈睨她。那张有如新剥荔枝的脸此时漫开淡淡的绯,粉面含春,水眸潋滟,一看便是心虚。
令漪低头,愈发不肯言语。他也不再言语,一笑作罢,扶稳她摇摇欲坠的腰肢:“坐好。”
此后一路疾驰,再未开口。荟蔚春景在眼角余光中春风一般向后疾驰而去,令漪却无心欣赏春色,满脑子都在琢磨着他的态度。
王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对她的刻意讨好,他视若无睹,可他又似乎并不厌恶她,还屡屡帮她。
难道,他对她就只有兄妹之情么?可这也并不足以让他帮她给父亲迁坟,还有……还有骆家两位小娘子的事……
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她有些烦闷地想,既然他总不肯给她个准话,不若还是回宋家去好了。
王兄不能是她的出路。他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也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人,更重要的,他似乎对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若是回去宋家,祖父应当会帮她的吧……只是如何这样久,还没有闻说他归京的消息呢?
*
却说这厢,临清县主回到府上后,即去水阁见母亲。
清河大长公主正在阁中观看几个面首在岸上舞剑,她今年三十六岁,凤眼朱唇,肤凝香雪,像一朵正值花期的牡丹,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成熟女子的风韵。
水阁中两列侍婢无声戍立。临清县主悄悄走至母亲身后,忽亲昵地从身后抱住她:“阿娘,我回来了,婉玉好想你……”
公主此时的注意力都在两人的剑舞上,知是女儿,也未惊讶:“想我做什么,你不是才离去半日。”
“是啊,可是我就是想阿娘啊。”县主蹭着母亲的肩撒娇。
又笑道:“阿娘,您猜我今天去北邙打猎,遇见了谁。”
公主手里轻罗小扇缓摇,扑动一扇蔷薇花香:“你一天天见的人多了,我哪猜得到。”
“只是盼着,什么时候也能去见见那些郎君,早一点领个女婿回来见我?”
临清唯笑:“那些男人有什么好见的,全京城最出色的儿郎就是那头黑鹿。但他和咱们可不对付,难不成,我还去同他结亲么?”
大长公主听出不对,手中罗扇暂缓:“你今天怎么提起晋王?”
“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母亲。”临清县主笑意微敛,“实不相瞒,儿今日还真真见到了他,不过是在北邙郊外,他同他那个继妹在一起呢……”
她将北邙郊野教训裴令漪、却被阻拦的事说了,笑道:“母亲,你说有趣不?裴氏只是他继妹,关他什么事?还上赶着护。我看那裴氏还有几分姿色,该不会,是他想纳为己有吧?”
“依我说,要不我们推他一把,让他把事成了吧。裴氏可是热孝,两个人真要搞上,可有得参他的咯。”临清县主笑得花枝乱颤。
大长公主一直没什么表情,闭着眼缓缓打扇,唯在她提及裴令漪时双眸微微一睁,眸中一片寒凉,沉凝如冬日的水。
“别去搞这些腌臜事,脏了你自己的手。”大长公主语气冷然,“你也是女子,用这样的手段去对待孀妇,未免太过下作。”
“母亲说的是,”临清县主立刻认错,“不过女儿也只是气不过那头黑鹿侮辱母亲。”
“他说得不错。”大长公主语气平和,“你越是针对她,倒更显得母亲对此耿耿于怀了。当年的事,关那裴氏女什么事呢?以后莫要针对她了。”
这口气您咽得下,我可咽不下,临清想。
她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报复,面上却笑着应下:“好,我都听母亲的。”
溶溶:他到底想干什么[问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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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