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船相距渐近,眼看就要撞上,令漪迅速躲回房间里,心脏砰砰狂跳。
对面船上,嬴澈也已看见了方才跑出船舱重又折返的女子,剑眉微动。身旁的宁瓒疑惑地道:“殿下,那是……”
为免冒犯,他不便道出,只是惊讶——裴娘子怎会在妓坊的花船上?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嬴澈漫不经心,“天底下身形相似之人何其多也,未必是她。”
宁瓒红了脸,征询地问:“殿下,此女形迹可疑,可要属下过去查探一番?”
“不必。”嬴澈手中折扇微抬,指向船头,“你看。”
宁瓒展目一望,更远一点的花船船头此时已经立满了锦衣装束的武人,一名束发武弁、腰挎长刀的男子正往船舱去。
“虞琛怎么会来?”宁瓒诧异地道。
“多半是来找他那个弟弟吧。”嬴澈道。
皇后次兄、济阳侯次子虞恒是花月楼的常客,这在洛阳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可虞恒常去花月楼,为的是找他的那个相好玉玲珑——叛臣骆超之女骆华缨,裴令漪去找她做什么?
他忽然来了些兴趣:“去看看。”
船中,令漪一直侧耳听着舱室内的动静,但听一声冷硬的“他人呢”,知是虞琛到了,她忙藏好,心砰砰直跳。
舱室内,华缨依然安坐,倒了杯酒呈于他:“世子可要饮酒?”
虞琛并未理她,手握腰间仪刀,视线审视地在屋中扫了一圈,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似有寒风迅疾拍门,门内,令漪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她知道虞琛是谁。
白鹭府的指挥使,天子鹰犬,执法严酷,手段狠戾,但凡落在他手里,就没有活着走出白鹭府的。
当年清河大长公主府上家奴私下议论骆家旧案,不知如何传到虞琛耳中。虞琛派人上门索要,公主不与,他竟径直登堂入室,当着公主的面将家奴鞭打至死。
须知清河大长公主乃世宗皇帝胞妹、天子的姑祖母,身份贵重,这样的人虞琛都敢得罪,何况是她?
一旦暴露,虞琛定然不会放过她!
船外是王兄,船内又有虞琛……正是两难之际,门外,虞琛脚步却停了下来,以刀直指紧闭的房门:“虞恒在里面?”
令漪的心已经越到了嗓子眼,门外,华缨语声不急不缓:“世子说笑。”
“二公子已经走了。世子若不信,大可去问问外面的妈妈。我这里是要开门做生意的,还劳烦世子不要为难我们行户人家。”
“那里面是你的嫖客?”
“不然呢?我们是行户人家,自是要开门做生意的。”
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长久的沉默后,令漪听见他道:“不知廉耻。”
“什么廉耻不廉耻的。”
华缨却笑了,“我是妓女,自是要接客的。难道我接个客,就是不知廉耻了么?就算是不知廉耻吧,朝廷就是要我做这个的,那为何我接个客大人都要审问?莫非大人是想与朝廷作对吗?”
“私事我自不过问,可若是,你仍因旧事对朝廷不满,心怀不轨,与人暗中密谋呢?”
“那大人便是多虑了。这些年,与奴家来往最密的便是府上二公子,世子若疑心我与谁密谋反叛之事,第一个便该去审他。”
华缨句句针锋相对,丝毫不让,大有激怒对方之势。令漪正是听得提心吊胆之时,忽闻华缨一声娇笑:“每次他一来,世子都要过来,而今又这般咄咄逼人,好似很在意我接不接外人的。莫非,是在吃醋?”
“可世子若是质疑我与子恒有私,便是冤枉我俩了。您忘了,华缨的第一个男人是您,而我待子恒,不过是像对弟弟一般。他从小就爱跟在我身后,说要给我做一辈子的跟班,这样没有男子气概的人,我怎么可能看上他?他来我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小时候的情谊……”
他,他和华缨居然……
令漪惊得不轻。这时华缨一声痛呼,似是摔在了地上,连带一阵器皿跌地的清响。虞琛道:“你知道就好。”
“骆华缨,他今天在不在这儿都不重要,我只警告你,别仗着幼时的一点情分,就妄想可以利用他……”
“我同你虞家有什么情分。”华缨却突然打断他,再无方才的妩媚柔顺,“不过是养了两条背主的狗,一个你,一个虞伯山……!”
“你……”
未尽的字眼被生生掐断,一连串脚步声响起,离自己越来越近。令漪面色如纸,仓促地后退着,已然不知所措。
这时,另一道语声忽如惊雷响起:“指挥使。”
“晋王殿下请您出舱相会。”
越逼越近的脚步声顿时远了,紧接着一连串的脚步声,是华缨等人亦跟了出去。隔间内,令漪惊魂霎定,近乎瘫软地贴着舱壁,身子一阵阵下坠似的虚空。
她长松了口气,疲惫地支起身来,又聚精会神地听船外的动静。
船外,晋王的船果然已近了。虞琛屈身行礼:“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船上诸人及一干白鹭卫俱都屈膝跪地,船上,嬴澈扫了眼船尾的位置,那儿风平浪静,连窗户都严实关着,看不出任何异象。
华缨记挂着躲在舱内的令漪,见状,不由冷汗如滴。他视线却收回来,落在花冠不整、跌红了左肩的华缨身上,旋即玩味地在她和虞琛身上打了个来回。
“子琛,你这是……”
这样玩味的打量,好似他与骆华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一般,分明是这淫.妇妄想勾引他。虞琛心里无名火起,面上却是恭敬:“来寻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叫殿下见笑了。”
“那寻到了吗?”
“说是已经回去了。”
“那看来不巧,是本王扰了你的雅兴了。”
这话似是说他还留在这儿是为了倚红偎翠,虞琛的脸色当即便不大好看。嬴澈又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遇上,不若请你的这位红颜知己在船上设宴,也请本王喝一杯呢?”
糟糕。
令漪原本正为了他绊住虞琛而庆幸,闻见这一声,顿时心叫不好。
王兄怎么还有上船之意?
他身边的侍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若真上船,她还藏得住?
令漪又急又怕,又忍不住腹诽,王兄这是做什么啊?不是说不近女色吗?怎么还想上船喝花酒啊?
“百年修得同船渡,殿下这样说,那可真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分了。”华缨笑道。
又唤鸨母:“妈妈,还不快命人摆酒,请殿下上船。”
“好嘞好嘞。”鸨儿的脸笑得皱成一朵杭菊,“今日殿下光临,可真令老身这儿蓬荜生辉啊!”
她当即同仆役入舱备宴,令漪听得气笃,只能继续躲在狭小的小室内,提心吊胆地祈祷不被发现。
一面又暗暗骂这位便宜兄长,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全是一群好色的登徒子,就连王兄也不能幸免。
况且他好似对这些花楼把戏很熟的样子,一看就是常客。那多半已经脏了,还是远离为妙。
船外,嬴澈纹丝不动。
他立在船头,再度看了眼船尾,凤眸中掠过一缕似有若无的笑。
“子琛的意思呢?”他转向虞琛,“真不请孤上去坐坐么?”
“殿下莫要取笑下臣了。”虞琛冷淡开口,“下臣来此只为公务,这样的话若是传到拙荆耳中,她怕是要大闹一场的。”
“下臣公事已毕,这就回去。告退。”
语罢,他持刀保一抱拳,动身离开。船上的十余名白鹭卫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宽阔的湖面于是只剩下花月楼及晋王两艘船,华缨妩媚莞尔:“那殿下可还要上船饮酒么?”
“走吧。”他却没看华缨,径直吩咐宁瓒。船只于是启航,别过花船,朝城中方向驶去。
“虞琛同这花魁娘子,看起来倒是熟识。”
待船只拉开一点距离,宁瓒低声道。
“他老子当年不过是骆超手下一名偏将,当年为了巴结上司,便把两个儿子都送进大营陪上司的千金习武。他们几个,是自幼相识。”嬴澈道。
然那人与骆氏不过几面之缘,今日来找她,又是为的什么呢?
烟波沆砀,陈年的记忆忽如船下浩渺碧水,纷至沓来。是那年柳絮纷飞的春日,瘦弱稚嫩的女孩也如菀菀飞絮扑到他车前,抱着他的腿哭得楚楚可怜:“大哥哥,求你救救我吧,我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虽说时光荏苒,她早把这话忘得一干二净。可,若非当年一时恻隐,只怕今日他在这花船上遇见的,便会是她。
*
却说两拨人马都离开后,华缨找来一艘小船,送令漪与躲在二楼的簇玉离开。
“今日之事想已败露,虞琛虽然离开,事后必定会拷问船上众人。你的那位王兄看起来也似察觉了什么,保险起见,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令漪亦是忧心忡忡,问:“那我日后要怎样找你?”
“这个不难,”华缨从袖中取出一枚嵌红宝石金珠花,“每月逢三我会入宫学舞,若有要事,你可于前一天派人将此物放至大福先寺,会有人给我报信。次日傍晚我从宫中回来,便会赴约。”
“好,我记住了。”令漪紧紧握着珠花,“那你和华绾多保重!”
小舟抛锚起航,如一湾柳叶飘荡在碧波荡漾的湖面,渐渐地远了。
令漪木木坐在船中,看舱口划出来的一弧湖光水色——垂柳依依,碧波如玉,让她想起,去岁她在上阳池苑故意落水引得丈夫相救,也是这样一个春景淑明的晴日。
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
回到王府后,令漪在心间盘算好说辞,若是王兄问起便说今日去了永丰坊看望出嫁的堂姐。
但此后几日一直没什么风吹草动,她也终于放下心,于清明后两日,乘车去往北邙山下的北园拜祭亡父。
北园名为园,实则是个安放罪臣尸体的乱葬岗,里面坟茔重重,鬼气森厉,虽有守陵卒把守,却常常玩忽职守。令漪也是因此才能多次来此拜祭,但到底畏惧人知道,每次都是悄悄来,悄悄去。
将事先备好的两吊钱塞进守陵卒留守的小屋,她命车夫在北园门口等她,同簇玉进入园中,又寻了好一会儿才寻到父亲的坟前。
说是坟,其实也只是一圈矮矮的土封,坟前随意插着块木牌子,写着“罪臣裴慎之之墓”。
坟上,去年才清除过的杂草已及行人高,几只乌鸦停栖在那方简易的“墓碑”上,待她们走近,便呼啦啦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二人遂动手,将周遭的杂草与鸢尾都清理干净,又取出绢帕,细细地将沾染了尘土的木牌擦净了,在坟前烧了些纸钱,才相扶着离去。
“娘子莫要气馁。”
回去的路上,簇玉宽慰她:“天无绝人之路,迁坟的事,一定还有办法的!不若您再去求求殿下也好啊。”
“王兄……”令漪微微苦笑,“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王兄根本不愿帮我。”
簇玉并不知道她和王兄之间的情形,她自己却再清楚不过。
迁坟也好,救骆家姊妹也好,都意味着重提旧案,容易牵扯进当年皇长子与先太子的夺嫡之争,敏感至极。
如若她之于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继妹,那他自然不肯为她多花心思。
所以她才要努力攀附他,用美色勾引他,而他明知她心思,却一直对她若即若离……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如若他这条路行不通,她还是要早日另想办法的好……
二人出了陵园,上车便欲离开。这时,后方官道上忽传来骏马奔驰的声音及一位女子的娇喝:
“等一下!”
令漪回头,只见官道上驶来个红色骑装的少女,身跨骏马,背负弓羽,似是才从北邙打猎归来。
她身后另有数名衣着艳丽的侍婢,其中一匹马上驮着个受伤的侍婢,手臂、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被鲜血染作春樱绯色。
转眼,少女的马已至身前。她也不下马,径直在马上同令漪道:“这位夫人,我的婢女被狼咬伤,亟需用车。可否行个方便,同舆而行?”
令漪扫了一眼对方的装束。
少女头戴帷帽,是很珍贵的茜绯花纱,衣袖裙裾亦以金线锁边,行动间裙摆飞扬,如一朵恣意盛开的金红牡丹。
她胸前挂着七宝璎珞,腰间缀着水苍玉——《职官志》有言,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佩水苍玉。既是女子,多半,是某位皇亲国戚。
令漪微微莞尔:“这倒是不难,请她上车吧。”
其实对方身份贵重,她并不能拒绝。但这少女分明是主子,却对一个婢女关怀备至,同洛阳城里那些草菅人命的贵人们大不相同。这倒是令她颇有好感。
“多谢夫人。”少女道,又急切地指挥一众侍女将伤患抬上车。
本不宽敞的小车一下子被占去大半,少女歉意地道:“真是不好意思,既占了夫人的车,就只好劳烦夫人和我的侍婢们同乘一骑了。我们要回城,夫人要去哪儿呢?”
“妾也是回城。”
“那夫人家住何处。”
“清化坊。”
“清化坊?”
清化坊最大的府邸即是晋王府。少女本已策马欲行,闻声瞬然扯辔回身:“晋王嬴澈,是你什么人?”
令漪听她直呼王兄名讳,心下微惊。
她如实答:“妾的生母是先晋王的妾室,妾如今只是借居在晋王府上,不敢高攀。”
“哦?”少女用手掂着鞭子,笑盈盈地,“原来你就是他那个嫁去宋家又守寡回来的继妹啊。那你是裴慎之的女儿咯?”
自己一身素,被看出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但令漪不期她竟还知晓父亲的名讳,心间更觉诡异。
她镇定地应:“是。我姓裴,先夫宋氏,已然亡故。”
少女勃然变色:“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贱男人的女儿!”
她马鞭挥过来,翻飞如电。令漪大惊,忙闪身避开。
簇玉也急了,张臂护在女郎身前:“这位姑娘,我们好心借车给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借车?”少女冷笑,“本县主征用你们的车是瞧得起你!”
她以眼神示意侍婢们驾车先走,又擒着马鞭遥指令漪,“至于她,她父亲都做得出通敌叛国之事了,他的女儿自然也是罪人。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我教训教训,怎么了?”
几个婢女得令,一脚踹下车夫,驾着车载着那受伤的婢女先走了。急得车夫大喊:“我的车!”
“急什么,”剩下的几名婢女一字排开地拦在官道上,娇喝道,“等回了城,自己来大长公主府上领就是!”
洛京城只有一座公主府不用在前面加公主封号。令漪恍然而悟,这少女竟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女儿——临清县主!
清河大长公主是先帝世宗皇帝的胞妹,当今天子的姑祖母。先帝驾崩之后,她因抚育天子有功,被允许参与朝政,手上握着一半禁军,麾下门客无数,就连女儿也破例封为县主。
可她不记得,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临清县主。
更隐隐觉得,她对自己的敌意,似是来自父亲……
令漪心下奇怪,嘴上反驳道:“我父亲没有!”
“有没有的你去北园里和他说啊。”临清县主道,“这是盖棺论定的事,怎么你对朝廷很不满么?”
令漪脸色微白,可不待她反驳,临清县主瞥了眼北园的方向,蓦然明白过来,“哟,原来你来这,是来给你那死鬼爹烧纸啊!私自拜祭朝廷钦犯,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她抽出腰间一条六尺来长的银鞭,朝令漪主仆挥来,簇玉尖叫一声,“女郎小心。”
她推开令漪,自己却结结实实地受了一鞭子,被打倒在地,小臂立刻见血,可见鞭势凌厉。
令漪瞬然急了,忙跑过去护住簇玉:“你有事尽管冲着我来好了,动不动打人,算什么本事。”
“是她自己扑上来的,我可不想打她。”临清县主抱臂冷笑,“我只想打你这个贱男人所生的小贱人罢了。”
她口口声声皆在辱骂父亲,令漪一贯平和的脸上也因愤怒染上淡淡的绯色。她道:“这位县主,妾与你素不相识,更不知先父何处得罪了你。但请你明示,莫要侮辱先父!”
“想知道他何处得罪了我?”县主冷哼一声,又一鞭子挥来,“那就去地下问你父亲吧!”
长鞭迅疾如闪电,破空劈下,被令漪扶着簇玉一躲,扑了个空。县主脸色一变,一鞭子又要挥下,城中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清喝:“住手!”
是宁瓒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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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