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分明在笑,令漪心里却本能地不安起来——他是,他是不高兴了吗?
可她念着宋郎,他为什么会不高兴?前时她已屡屡示好,她不信他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他既拒绝了她,如今这般,又是什么意思?
令漪想不明白,然话已出口,再改口,便是承认了她在骗他。遂道:“毕竟夫妻一场,宋郎待我很好,我确是记挂着他。”
话音才落,身前便落下极轻的一声笑。嬴澈语声揶揄:“阿妹,说这种话,你都不脸红的么?”
知晓他说的是浴池中事,令漪雪白的一段颈都红如绯玉。
是啊,宋郎刚死她便能对他投怀送抱,现在又来说什么念着宋郎,真是讽刺!
好在他没再问,视线却落在她腰间的白玉夔龙纹玉佩上,俯身来揭:“若孤没记错,这玉佩,也是宋祈舟的吧。”
突然的靠近令令漪唬了一跳,他的手更似落在了她腿上,虽有衣裙阻隔,到底也是不妥。
可玉佩既被他攥在手中,她也只能僵着脊背呆立着、任他细看,衣裙之下,一双腿皆在微微地颤抖。
嬴澈凝神看着玉佩上的文字。
两岸青山一水明,溶溶天上客舟轻。
既嵌了两人名字,明显是定情之物。是那日上阳苑中,她假意落水引宋祈舟相救,所得的成婚的信物。
不仅如此,他还知晓,婚后她亦送了一块白玉比目鱼玉佩给宋祈舟,上面刻的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一路随宋祈舟到了柔然,之后宋祈舟出事,尸骨无存,那玉佩却被送了回来。
“王兄。”
他久不说话,令漪十分担心,她在他身前跪下去,凄哀地抓着他绣着麒麟纹的下摆:“你帮帮我吧。此物对我而言实在重要,还望王兄能垂怜……”
一个男人而已,竟也值得她这样。嬴澈的眉头已然皱了起来:“起来。”
她仍低头跪着,不肯起身。
“好了。”半晌,他终于改口,“你的项坠,孤会让人好好去查的,你先回去。”
令漪也怕他反悔,忙起身告退:“那令漪就先不叨扰王兄了。”
他冷淡颔首,白皙修长的指,重又拾起那张图纸细看。令漪不安地退了出去。
却不知晓,她离开以后,原还神色和煦的兄长目光渐冷,随手便将她的图纸扔进了废纸堆。
*
此后几日,令漪人在小桃坞,却没有等来她的项坠。
她等来的只有捧着一托盘项圈、璎珞的仆役:“奴等在府中已经找寻过了,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实在没有寻到娘子的东西。”
“这些是殿下吩咐奴等送过来的,说是给娘子赔罪。”
珠玉灿灿,耀眼夺目。成色及工艺都极好,十分精美。令漪的心却有如沉入幽暗阴冷的湖底,寒气渐生。
她面上勉强挤出些笑意:“多谢王兄馈赠,令漪感激不尽。”
璎珞虽好,终究不是阿爹留给她的。而那项坠她自小就戴,便是抄家之日、生死存亡之际都没弄丢,如今却弄丢了。
这算什么?上苍对她心术不正的报应么?
此后,令漪为之消沉了好些日子,居于小桃坞,几乎闭门不出。
这期间仍没有祖父回京的消息,嬴菱也没有来找她的麻烦,听闻嬴菱被关在祠堂三日三夜,直至抄完了那部《大诰》才被放出。此后便一直被单独禁足在别的房舍里,不允外出。
若是往日,她必定觉得痛快。然而此时因为弄丢父亲遗物之事,她心里半点畅快也没有,每日郁郁寡欢。
好在,消沉了几天后她自己振作起来了。这日一身素服,头戴幂篱,带了簇玉出门去。
她没有用王府的车驾,去车坊另雇了辆马车,那车夫与她是旧相识了,每每出门都乘他的车,也算便利。
马车七拐八拐,才在南市的一处院子前停下。后门寂静,只两个守门的青衣丫鬟。然不远处的前门,三四名丽人正挥舞着手绢招呼着过往的达官贵人,远远便能嗅见浓烈的脂粉气息。
——这里,是洛阳城有名的风月场所,花月楼。
令漪没有下车,她让车夫将备好的礼物搬下车,交给那些丫鬟们,求见花魁玉玲珑。
但玉玲珑今日却不在。
闻说她被济阳侯家的二公子虞恒邀去了上阳苑游湖,主仆二人又改道上阳苑。
时值暮春,苑中灵沼波暖,花明柳媚,岸上、湖中皆是出来游玩的人群,二人转了许久才打听到妓坊的花船所在。
那做东的虞二公子似已离开,甲板上,花月楼的鸨母正同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说笑。令漪正要过去,却被簇玉拉住:“女郎,我们真的要过去吗?”
“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娘子是官家夫人,怎能和妓女来往呢?若是被太妃和郡主她们知道,又得生事了。何况殿下肯定也不喜欢你和她来往……”
是这个理没错。但——
令漪神色微黯:“话不能这样说。”
“华缨于我有救命之恩,不管她如今是身份,为着这份恩情,我也不能不管她。”
玉玲珑就是那投降柔然的大将骆超的女儿骆华缨。令漪七岁时,随父亲前往白马寺礼佛,因保母疏忽,落在拐子手里,是时年十一的骆华缨将她救下。
华缨事后,令漪被父亲带着上门致谢,送给华缨一柄小玉剑。但次年骆家事发,那柄小玉剑也被翻出来,成为父亲与骆超勾结的证据。
因为王兄,她是逃脱了做官妓的宿命,可骆家的女眷就没那么幸运了。华缨十二岁入教坊,十四岁梳拢,如今已是洛阳城有名的花魁玉玲珑。
她还有一幼妹,名叫华绾,花名念奴。而今也已十三岁,马上就要到挂牌接客的年纪。令漪想,无论如何她也要努力一把,把华绾救出来。
“可也要人家领情啊……”簇玉仍不满地嘀咕。
女郎一个闺阁女儿家,冒着风险去了花月楼好几次,回回都被婉拒,至今也未能见上那花魁娘子一面。
令漪神色微凝,只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她拢好幂篱走过去:“请问,玉娘子在吗?”
“你是……”
“鄙姓秦。”
“原来是秦夫人。”老鸨脸上立刻绽出了笑。
这位夫人似是玉奴姐妹的远房亲戚,来过好几次,又时常叫人送些金银礼品,托她照顾,这样礼数周全的大主顾,老鸨自然有印象。
她笑眯眯的:“在呢在呢,才见了虞二公子,这会儿空乏着。老身这就带夫人进去。”
“念奴——”
她朝船舱中喊,船舱中应声出来个十二三岁、梳双鬟髻的美貌少女,正是骆华缨的妹妹骆华绾。
令漪前时是见过华绾的,见是她,华绾眼中立刻绽开笑意:“夫人好。”
令漪笑着打量华绾:“好像比上回长高了些。”
“是啊。”华绾笑得甜甜的,“我十三了,妈妈说,这个年纪就是要长个的。”
十三。
帷纱之后,令漪的神色一瞬黯淡。鸨儿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打起了圆场:“秦夫人难得来一趟,念奴,快迎夫人进去,见你姐姐。”
*
画舫内铺陈华丽,流苏半卷,香凝碧帐,甫一进入舱室,令漪先与浓烈的胭脂香风打了个照面,险些打了个喷嚏。
翡翠帘后,那名满京洛的花魁娘子正歪歪斜斜地倚靠在一方小几上,拎着只小巧的酒壶,自斟自饮。
她没有梳髻,如墨青丝绸缎般垂落在鹅颈两边,衣襟褪至香肩处,肩颈莹白,右肩上盛开着大团大团鲜艳的金红牡丹。
茜色缕金百蝶裙则如层层叠叠的花瓣铺在甲板上,只露了一只系着银钏环的玉足。
“来了?”
知道令漪进来,她也不回头,语调冰冷。
令漪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她记忆里的华缨绝非如此。
那年她七岁,华缨还只有十一岁,也是一身红衣,腰插宝剑,背负弓羽,拦下欲将她掳走的拐子:“大胆贼子,有本姑娘在,尔等安敢在此行恶!”
那时的她吓得魂不附体,嚎啕大哭,抬眼却见少女英姿猎猎,红衣飒爽,宛如神兵天降,望着她笑:“没事了没事了,坏人已被我打跑了!”
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像红梅堕进酒池,自甘沉沦的妖冶。
“说吧,”
沉默间,对面的女子已回过头来。她有着锋利至极的美貌,眉峰尖如蹙,目如秋水泓,像一柄被水洗过的芙蓉宝剑。
"你费尽心思来找我,究竟何事?”
令漪仿若被剑光拂面,霎然回过神:“这么多年了,我总得见你一面,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那你现在见到了。”玉玲珑——骆华缨腾出手,倒了杯酒与她,“车马盈门,馔玉炊珠,我自然过得很好。”
“况且你我非亲非故,当年的事,甚至是我连累了你。你现在是官家夫人,实在不必来找我。”
令漪没有接:“迎来送往,强颜卖笑,我想这不是什么好日子。”
“那只是你觉得。”华缨放下酒樽。
“我是什么人?一个满门抄斩的罪臣之女,苟延残喘,乞活至今,已是圣朝隆恩,还能有什么不满足?”
令漪还是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我想,我们都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更好的生活?
华缨侧眸,这一瞥,煞如剑花秋莲光出匣,紫电破空天自碧。
她冷冷看着令漪:“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救你出去的意思。”
“你?”
女郎讥讽地笑:“别不自量力了,你可知方才的客人是谁?”
“——济阳侯次子、皇后之兄,他尚且不能替我脱籍,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妇人,又凭什么觉得可以救我?”
“他或许想救,却不能救。”令漪平静地道,“有济阳侯压着,虞恒怎么可能救你?”
“别忘了,当年济阳侯虞伯山只是你父亲麾下的一名副将,你父亲困守怀荒时,是他突围向边境上的皇长子求援,后来,就成了你父亲与柔然勾结,你骆家满门抄斩,他却能安然而退,一路高升,与皇长子结为姻亲,如今更贵为国丈。你当真觉得这其中没有蹊跷么?”
这一句极轻极轻,落在骆华缨耳中,却似惊涛骇浪。
她紧紧盯着令漪:“乾坤已定,你不该想这些事!”
那只会给她们带来无穷尽的灾祸。
“我为什么不要想。”令漪容色冷漠,“别忘了,罪魁祸首还活着,你父亲也活着,我父亲却死了!”
怨恨激愤自心底攀上,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狠狠勒入心脏的血肉里。女郎心间剧痛,几乎不能呼吸。
九年了。
每一次,想到父亲的尸骨还草草埋在北园,无人记得,无人祭奠,她都痛不欲生。
她一定要替他洗去这满身污名,让他入土为安,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你想翻案?”华缨愈发惊讶。
她很快摇头:“不……这太难了,你斗不过他们的……”
她虽不知当年父亲为何骤然叛国,但木已成舟,他后来投降柔然是事实,至今也还在柔然好好地做着他的右校王,有了新的妻子儿女。
而当年下令诛族的世宗皇帝早已去世,曾为父亲求情的先太子也已去世,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曾借此事陷害太子的皇长子的血脉。虞伯山的女儿,是如今的皇后……
换言之,而今的上位者皆是踩着她们骆家的累累白骨爬上去的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任由她们翻案?
对付她们,也如同碾死蚁虫一样简单。
令漪这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她缓缓坐直了身子,叹气道:“我没想过翻案,我也做不到。”
“我只想把你和华绾救出去,只想让我父亲入土为安。”
翻案,就等同于直接对抗皇家,她没有那么蠢。
但她可以借着某次大赦,打点礼部的关系将华绾救出去,让父亲重新下葬。只要能达成这两件实质性的事,她便已经很知足了。
想到这儿,她道:“再说了,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华绾考虑吧?她已经十三岁了,你真的想她走你的老路么?”
门户人家规矩,十三十四,已是梳弄的年纪。
就算是华缨,当年也是十五岁就被拍卖了初夜,也还算是晚的。
既提到妹妹,华缨脸上的冰终究融化了些。她叹口气:“你若真能救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见她松口,令漪心中长舒,道:“你放心,事在人为,只要打点好礼部,总能把华绾赎出去。我原是想着,等先夫回来,再与你商议此事。可……”
华缨闻言,面上也不由露了些哀怜的神色。令漪又道:“现在只有我们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虽说那些人现在看着是煊赫,可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何况是人呢?”
她就不信,他们可以永远得意下去。
华缨心中微动:“希望如此。”
“你不必管我,但你想救华绾,我真心感激你。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也自当配合。”
“那就这样说定了。”令漪起身,“这件事,须先由御史上书提起,你可留意着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我再去求人,打点礼部。”
二人商议完毕,原先守在外面的华绾忽然慌张地推门进来,“阿姊,阿姊不好了!”
“世子来了!”
世子?
令漪微微疑惑,华缨却变了脸色,迅速推她进屏风后的房间:“虞琛来了。”
她一面掩门一面飞快地解释:“你先在这里藏一藏,把门锁好,不要出声!”
虞琛是济阳侯的长子,又执掌白鹭府,为人狠戾。只要见到她们两个罪臣之女在此相会,必能料到她们的图谋。
这是间与舱室相连的小室,再往后,便是船尾。令漪手忙脚乱地插好插梢,犹觉不安全,迅速转身打开房间的第二扇门,跑到了船尾甲板上。
船外,呼啸春风迎面而来,青天白云,争相入眼。却有一艘华丽的画舫悠悠破水驶来,立在船头甲板上的青年男子,风仪玉立,锦袍玉带,赫然是王兄。
完了。
令漪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这回她也完了!
玄鹿:一边撩拨我一边说想着前夫[问号]说这种话都不会脸红的吗[问号]
溶溶:[让我康康]。
“两岸青山一水明,溶溶天上客舟轻”“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系引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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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