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乔寥,孟知尧和齐闰月回到了学院坊。
天工院外面围着许多其他学院的弟子,齐闰月拉过一个画院师妹:“你们在看什么?”
“师姐好,”画院师妹说,“等闲观烧出了纯净无色的吠琉璃,送到天工院来了,我们想看看长什么样。”
玻璃的工艺有了,但是原料来自玉硅砂,不是沙漠的沙子。
所以,还需要用沙子也试一试。
天工院有提供教学的小型机械,后面的事,厂营就不管了,一切交给学院来研究。
“厉害啊。”孟知尧也想去看看的,奈何围观的人太多了,和齐闰月先去了他们的实验室。
调试模型只有两根“骨头”,由于“筋”的加入,关节处的构造做了改正。
“孟大师!”几名弟子提了两个工具盒走进来,看见齐闰月,也打起了招呼,“齐大夫。”
他们是来送零件的,这些零件有圆柱销、套筒、螺丝、螺栓、垫片、螺母,表面光洁无痕的金属圆筒、活塞杆、弹簧……
齐闰月很意外:“这就做好了?”
“放以前是没有那么快,现在有了机床当然不一样了。”弟子们送了零件过来,虽然还想留在这里看看,偷师学艺,“一会儿还要上课,我们就先告辞了!”
这些工具都很精致,是要来组装义肢和义筋的,那金属圆筒比人体指节还要纤细,像田螺的壳一样薄。
拿出去都得夸制造这些小玩意儿的师傅手艺老道精湛,可是在天工院,这样的级别,只需要学徒出手。
学徒懂了机床如何操作,就能生产处一批又一批同样的零件。
师傅们要做的,就是这机床的学问。
有了孟知尧的从无到有,京兆的机关术乘风破浪,势如破竹,一难破,万难解。
现在,时代最前沿的技术,依旧掌握在孟知尧手上。
人与生俱来的关节和义肢的关节功能相同,结构不同。
画在草图上,人的关节就是一个圆圈,骨头就是一根直线。
她们要攻克的技术,在圆圈上。
人的筋是一根的,但是义筋需要在关节处断开,一根义筋对接一个关节。关节处是连杆机构,刚才金工弟子们拿来的零件就是组装这些机构的。
“闰月,水和针筒。”
“来了。”
各行业所需要的打气筒已经五花八门,针筒也是其中之一。
义筋的液压管道太细,所以才用针筒注射。
一切组装完毕,时间过了半天,工作台上的只是模拟义肢的两截手臂。
最后一根外接管道用来连接压力表测压,孟知尧拨动球阀开关,水流的涌动让液压管微微摆动,最终堵在金属圆筒里。
金属圆筒出处于关节前端,它的腹腔有个滑块。
管道中的水已经加满但是还有新鲜的水继续涌进来,它们只进不退,把滑块向前推送。
滑块另一段焊接了一根细杆,这根杆的另一头和其它杆件用套筒和销钉链接。
只要滑块被往外推,它的焊接杆就会变成一个手柄,两部分杆件以套筒为圆心,转动出不同的夹角——就像人在活动自己的手臂。
齐闰月很高兴:“这一次机械手总算抬起来了。”
“这还只是一个关节,接上手腕,又得多出两根液压管。”孟知尧粗略估算了这样一套四肢的重量,“挺重的,五指全接上可能有点难度。”
齐闰月受到孟知尧的语言习惯影响,用词也越来越有理工味儿了:“保留虎口可以吧?执行一些抓取动作。”
孟知尧:“先保留虎口抓取,其余四指以后再说,一步步来嘛,不急。”
总而言之,不如电动,凑合能用。
等她们再接上手腕关节、肩部关节,时间又过去了两个月。
高风号四野,大雪满京华。
除夕日,在京兆城百姓的爆竹和红火妆点下,跟孟知尧打了照面。
瞿万里也换上了红袄,还戴了虎头面,他就是得意自己这份没有消磨的童趣:“现在可以放假了吧?”
“可以。”孟知尧灵感大爆发,三天熬夜两天通宵,不问世事,一副走火入魔的样子。
这么熬,身体怎么可能不出问题?月经不调、脱发、便秘、多梦、心率快……
天工院的人总能见到孟知尧一只手画图纸,一只手给齐闰月把脉,为了不被猝死,还用上了一些补药、泡脚药材以及推拿。
瞿万里终于可以吐槽了:“活着呢?闰月不愧女主,和阎王掰腕子两个月。”
“哈哈哈哈哈!!”孟知尧听后仰头大笑,“不是我命硬,是闰月手腕硬,是吧?”
无可奈何的瞿万里只能拖着懒洋洋蔫巴巴的孟知尧回宫里去:“今天好好搓个澡!美美睡一觉!”
孟知尧的专注状态一旦解除,就和济公走路一样,别人走三步,她能摇一步,两步一个哈欠,四步一个懒腰。
眼睛还不一定能睁开。
导盲犬成了瞿万里今年除夕的特定兼职:“有台阶……小心摊子……有小孩乱跑……要不然我背你吧?”
“不不不,我宅太久了,得借这个机会多走两步。”孟知尧的求生意识永远都落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瞿万里也想说,这才能走几步:“你不如把我的乒乓球生产线开了,我陪你打球锻炼锻炼。”
他忽然福至心灵:“对啊!你看看,乒乓球,室内就可以打,外面多冷都不怕。”
“乒乓球……什么时候有生产线了?”困倦的孟知尧为此睁开了眼睛。
瞿万里记忆犹新:“是不叫生产线,就是一个小作坊,但是当时你说要制造计时器,所以给我把作坊停了。”
孟知尧顿时震惊到清醒:“这都是哪一年的事情了,你想要乒乓球不可能自己开,一定要我来?我累了那么久,还得给你跑腿?”
“什么跑腿……”瞿万里有怨不敢怨,“那不是你叫停的,你不叫开,天工营不敢开。”
孟知尧吸一口冷气:“我有那么大的权力?”
她还能干预到天工营??
瞿万里舒展开眉头,欣慰微笑:“亲,你的威望真的很高了。”
他们身后,一个小孩嘹亮的嗓音起落,“开炮!”随后一颗雪球砸到了孟知尧的小腿。
她回头,看见一群孩子围着一个小型投发机,把搓好的雪球放进炮筒里,负责发射的小孩压下炮筒旁边的手杆,雪球就飞了出来。
这台玩具炮筒是用某种木制民用液压机旧物改造的,底部还有四个万向轮。
这些小装备已经走进了寻常人家中,还变成小孩也能玩的玩具。
他们玩得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这些雪球都飞到什么地方去。
孟知尧排掉裤腿的雪片,和瞿万里继续往宫门走去。
太阳落在晶莹的积雪上,小猫的梅花脚印煞是可爱。
“你就为了这个?”孟知尧沐浴更衣,换上了瞿万里费尽心机准备好的新衣服。
这一身红衣上的团绣,和他的一样。
暗戳戳搞情侣装,瞿万里你小子,点子真不少。
“多好看!”瞿万里让晓春几人去搬礼物,“各地也送来了许多贺岁礼,东西太多了,我也没见过,一会我们一起拆礼物。”
宫殿里烧着地龙,孟知尧要出汗了,脱了厚实暖和的外衣,任由瞿万里给她擦头发。
“绕指柔……”
发呆的孟知尧只听到最后这三个字,她稍微相身后侧头:“嗯?”
瞿万里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我说,百炼钢成绕指柔。”
谁?
“你?”孟知尧抬头,看他手中握住的是自己的长发,看见烛台的光在他的眉眼鼻唇一侧落下阴影。
他微微张嘴露出笑意,喉结上下滚动,“我说的是你。”瞿万里嘴唇饱满偏圆,和他性格一样,很少见到有什么棱角,下唇比上唇厚一些,是淡淡的肉粉色。
恰好她孟知尧就是吃软不吃硬,她不爱善良但是爱善良的人。
“啾~”
只是突如其来往后倒,亲在他的下巴上,瞿万里的呼吸就乱了一阵,慌忙按在她头顶上,气息漂浮地开口制止:“你的头发还没擦干,不要乱动。”
本来孟知尧也只是打算亲这一下,他不说还好,一说孟知尧就更来劲了:“不让亲了?你追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瞿万里本来盘腿坐在她身后的,把孟知尧步步紧逼,半躺在地毯上,一只胳膊支撑上半身:“我追你是什么样?”
“揍你都赶不走的,表白也不看场合。”孟知尧转身爬近,在他脸上轻嗅。
瞿万里四处躲着:“看了,当时刚拿下胜利,气氛多好。”
孟知尧的眼眸水光潋滟,情绪都藏在那幽深的潭低:“如果你没有偷偷来子国陪我这么些年,我肯定已经死了。苏武牧羊太伟大了,他真的太伟大了,我办不到。”
其实她可以回来,但是当孟知尧闻到了子国那股**的味道时,就只想灭了它,不惜一切代价。
就算越国不配合,瞿万里不配合,她也要让子国失去些东西。
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不高兴不喜欢,所以想报社。
“为什么会死……”瞿万里的笑瞬间转为担心,他马上抚摸着孟知尧恹恹的脸,随后坐正,揽过她的腰,把人圈在怀里,“不会死的,就算只有你一个人,你也不会死的。”
——就算没有我。
瞿万里的怀抱永远是温暖的,是宽敞的,比她最喜欢的躺椅还要舒服。
有些话,孟知尧不爱挂在嘴边,现在她觉得和瞿万里说说,会好一点:“离开越国,我好像才真的吹到了这个时代的风。”
“狄州不好,绝境囚民,全族世代都像卑鄙恶心的寄生虫。子国不好,贵族都傲慢短视。吴国不好,愚蠢自私,血腥败坏。陈国不好,软弱阴险,还想拿女人来换前途……”
瞿万里的侧脸贴着她的长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现在的眼神如何。
最后,一声喟叹下,说出了他这二十多年看到的世界:“时代啊,个人拿它是没办法的。我生来便是皇帝,这权力,像飓风,像雷电,一个人握不住,两个人也握不住,满朝文武也握不住。所以我,不想当坏人,仅此而已。”
不想当坏人,也不是意味着想要当一个好人。
这样的人,只是普通人。不好也不坏,做一件好事时,便可以是好人,做一件坏事时,便可以是坏人。
可是,孟知尧总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一个善良的人。
不过是同行衬托,时代衬托。
“你说得对,”愤懑的孟知尧渐渐平息了焦躁,心里的恶意又一次消失了,“大越也应该是一样的,虽然,它已经和别的国家不一样了,但是——”
时代之下,无一幸免。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大越是好国吗?不,大越是强国,是孟知尧和瞿万里都能说话的国。
如果大越不给他们权力,那么大越也不会是“好国”。
好的只是生存环境。
就好比,如果瞿万里不主张统一,那么他就会成为一个哑巴皇帝。
统一天下,是全国极大部分势力的意志,不是瞿万里一个人,也不是赵滁、林疏、王至持几个人。
好的,真的只是生存环境,是投胎的技术。
“别悲观啦,万物生长是需要过程的,腐烂也需要。”瞿万里蹭蹭她的头发,“阿尧,你听心跳声。”
他们心脏的位置重叠在一起,孟知尧伏在瞿万里肩上,静静感受:“都有点快。”
瞿万里又把她抱紧了一点,“上下五千年不过如此,不要管他们,什么都不要管……”最后,他像个抱着孩子哄睡的人,哼起歌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孟知尧接完句子,按住他肩膀,借力起身,“口渴了,我去喝水。”
走出隔间的帷幔,孟知尧抬头看到了呆坐在角落的起居郎,吓了一大跳:“卧槽。”
刚才是不是被偷听了?
不是……这人怎么蹲墙角啊,什么都听啊!
起居郎没注意她,刚才听完两人的对话后,已经开始原地悟道了。
所有的贺岁礼都到了,得到瞿万里准许,晓春在宽敞的前殿规划布局,把礼物摆得很好。
“陛下,要不要先看看松河村与等闲观一同送来的贺岁礼?”晓春倾情推荐,毕竟高冷咸鱼如松河村,也是第一回发自内心的给他们陛下送礼呀!
瞿万里:“看看吧,是什么?”
一个长方体的花雕木盒,有晓春小臂长短,他打开来,里头是根短粗木杖一样的形状。
孟知尧拿来往两端一看,直接对着瞿万里用起来:“望远镜。”
“望远镜?!”瞿万里跳起来,“能望多远?”
今日是除夕,外头张灯结彩,光华不息。
两身红衣登上了城墙,轮流交替玩着望远镜。
孟知尧看到了学院坊树上灯笼下的许愿牌内容:“这个厉害了,等闲观的话,肯定是小二哥的师父磨的镜子。”
“长英观主的师兄,叫什么?”瞿万里到处看,望远镜里的世界,都是新世界。
“长文道长。”
瞿万里对这个礼物爱不释手:“徐相土肯定喜欢这个,如果能磨出天文望远镜就好。”
相对应的,孟知尧托着下巴:“还有显微镜,分析不同钢的金相,和不同矿物的结构。”
瞿万里微微笑:“抓紧时代赐下的机遇吧,做我们能做的事。”
呜呜呜,来了来了。
这一本的CP就不是探索世界和改造世界了,而是在浪潮中专注于驾驶好自己的那艘船,恰好自己的行动庇护了船上的一大群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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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望远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