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回桃花村啊?”楚仁趴在窗沿,看着窗外的迎春花。“桃花村的桃花也快开了。”
“估计还要一段时间。”江行一边闭眼假寐,一边想着那股海百合味,“鲛人禁咒那事,我要去处理一下,如果是大规模的攻击性咒术,可能会死不少人。”
“那师尊知道那是哪一种禁吗?会不会是闻错了呢?”
“去趟宫里就知道了,我还要和这个国师见一面。”
“为什么?”
“去瞧瞧除了风雨二师,还有谁能呼风唤雨啊。”
·
“走。”
江行懒得搞那些繁琐的手续,索性开了个阵法,直接将两人传送进了宫内。
“师尊。”楚仁忍不住问,“那为什么我们来得时候还要坐马车呢?姚公子病急,为何不能直接开法阵传送到季府呢?”
江行用面纱遮住脸庞,又给楚仁也带了一个。
他垂下眼睫,拍了拍楚仁的肩膀,淡淡开口道:“活与不活,自有天命。除鬼神做乱以外,我无法插手。”
“可……”
话没说完,眼前就浮现出一个虚影,身着黑色华服,带着精巧的银质面具,浑身上下散发着妖气。
“来得还挺早。”这人冲江行微微颔首,“我们也算是好久不见。”
江行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桃木剑。
“唔,这位……小友?”这人似乎觉得好笑,想伸手上前摸一下楚仁的脸,却被楚仁被躲了去。
黑色人影微微抬手,一股黑色的雾气碰掉了江行握在手里的桃木剑,又把楚仁托了起来。
“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在我的地盘上还想耍刀弄枪?我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们不就是来找我的吗?”
黑衣人摘掉面具,露出一双有些妩媚的狐狸眼,慢条斯理地自我介绍。
“宣国现任国师,严关明,幸会。”
黑色的雾气把楚仁托到了座椅上,顺便化作一只骨节分明手,彬彬有礼地对江行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位今日登门拜访,仓促之间也没来得及准备。不知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严关明坐在太师椅上,手指上带着几个戒指,无一不是玉石金雕,横在膝前的扇子也是象牙磨成的。黑袍上更是精致的花纹,一针一线都透着奢华。
江行也没和严关明兜圈子,直接了当道:“为鲛人禁咒而来,国师殿接着六路风水,严大人不会不知道。”
“嗯,我知道。”听到“鲛人禁咒”四个字,严关明似乎有些兴奋,讲话的尾音微微上挑,带了点笑意。
“鲛人的禁咒有很多,这不过一个‘锥心之痛’,还成不了气候。”
江行当即心下了然。“锥心之痛”是在“人”的水平上的禁咒,相比“禁咒”这个凶巴巴的名字,“情蛊”似乎更合适。这个法术在鲛人族里也很常见,多半是在伴侣之间,在受到伤害时施咒人能替被施咒人分担。
但这个咒术用在鲛人身上无碍,用在凡人身上,施咒人恐怕就要吃点苦头了。小则被抽取精元,寿命减半,大则当场死亡——这也是常有的事。
“你是……陆泉鹤?”江行眯了眯眼睛,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想着这人说话的语气,突然开口道。
严关明似乎觉得好笑,抬手用那折扇半掩了面,低低地笑了出来。
“我怎么会是他?他现在修的可是鬼道,哪有修鬼道出来当国师的?”
陆泉鹤曾经在天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更是三界最厉害的咒术师,连楚长君都甘拜下风。陆泉鹤是罕见的以凡人之躯飞升,而且进天庭没几年就直接掌管了南方的辖区。那时的他还年纪轻轻,可谓风光无限。只可惜后来一次捉妖途中被咒术反噬,废了内核。
仙界本以为陆泉鹤会从此销声匿迹,可几年后他又以鬼之身份与天界神官因为地盘划分的事情打了一架,十多个神官毫无招架之力,节节败退,割了好大一块地给鬼界。陆泉鹤也因此在鬼界一战成神,顺手杀了几个自封的小鬼王,成了鬼界公认的鬼王。
很多人感叹,陆泉鹤做人时是太子,是人中翘楚,做神官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就连做鬼也是鬼王。行行出状元,而陆泉鹤在行行都是状元。
江行听严关明的话,发现严关明似乎对陆泉鹤的能力似乎不以为意,心中便了然了七七八八。从神到鬼并不是非常容易接受的,更别提曾经风光无限,而今只能从头做起,从之前不屑斩杀的低等的“鬼”做起,期间有多少苦楚,恐怕只有陆泉鹤知道。
“你这小朋友有点意思,你天天带着他?”严关明饶有趣味地看着楚仁,吹出一团黑气,围绕在楚仁周围,去逼迫楚仁和自己对视。
楚仁只觉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初看觉得惊艳漂亮,越看越觉得寒冷。像凛冬结冰的湖水,可水里又有无数魑魅魍魉在伺机而动,挣扎着叫嚣,把不甘,怜悯,讥讽等一众情绪全部拖进眼窝里,一起过着不知名的冬。
楚仁情不自禁地想后退,可那眼瞳像是有魔力一般拉着他深入。随即黑色的瞳仁旋转起来,一瞬间如走马灯一样闪过,连带着如潮水般的回忆一股脑们地涌进楚仁的记忆。
记忆中的他像个陌生人粗鲁蛮横地闯入,千军万马似的攻城掠池,占领每一个角落。
江行,山神,江月清。
陆泉鹤……严关明……
楚仁头痛极了,抱着脑袋闷哼出声,他踉跄地往后倒去,却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
“好了,没必要强行唤醒他。”
江行扶着楚仁的身子,一指搭在楚仁的太阳穴轻轻替他揉着。同时对严关明轻叹一口气。
“叫他想起来估计也没什么用处。还是无忧无虑点好。”
严关明笑道,“这才哪到哪?连十分之一都没有输进去,我猜……他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要自己剩下的记忆。这徒弟被你养的太娇了,一点儿记忆都承受不了,这就头疼了。”
江行下意识想反驳,却发现这是事实。他用手掌轻轻遮住楚仁的眼睛,打算让他睡一会儿,良久才开口。
“我就觉得记忆有没有无所谓。”江行指了指眼尾的红痣,“我就没想过要解开它。”
严关明则是摇摇头,“你们不一样。”
江行笑道:“有何不同?不都是失忆么,说不定失去的还是交叠的记忆。”
江行沉默片刻,才忍不住开口道:“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严关明大笑,替江行斟满一杯酒。
“你没听说过我和天界打的那一仗吗?”说完他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看向窗外,“鬼界好,鬼界热闹。他们花样很多,每天都可以听到新的小曲儿。”
“那你为什么来宣国当国师?”
严关明愣了一下,才转过头道。
“想来就来呗,本来在皇宫后山修炼,那里风水好。今天算到你会来,特意来迎接你。”
楚仁已经被黑气包裹送到旁边的客房,屋内只有严关明和江行两个人。百年前他们无数次这样相对饮酒,喝的是上好的桃花酿,陆泉鹤还会带几个戏子给他们唱一出。如果运气好,江行还能荣幸听严关明——也就是陆泉鹤唱上一段戏。
江行看着严关明摘在一旁的面具,缓缓开口道:“说来也巧,最近桃花村来了个受重伤的孩子,也姓严。”
“那真是巧。”严关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自顾自地抬起酒杯跟江行碰了一下。
“我发现你挺喜欢给自己姓严。”江行抿了一口酒,笑道“那为什么让他上‘千岁’的毒?”
江行没有说“他”是谁,可严关明心知肚明。“他”还在沉睡,在千里之外的北漠,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以几缕残魂阵着北漠三关。
“你这人。”严关明手里捏着酒杯却不往口中送,好笑道“我姓什么怎么了,我就觉得姓严隐蔽,不行吗?”
“算我说错了话。”江行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自罚了。”
严关明歪头看着江行,“我都没提你。”
“好好好,喝酒,来。”
许是因为到了桃花村就没喝上好酒,几杯下肚江行就有些头晕,潮红也顺着脖颈蔓延开来,他把酒杯搁了,想缓一缓。
严关明却是拉着他一杯又一杯。毕竟是故友重复,江行又盛情难却,只好一一饮下,不停地往身子里灌,最后成功地一醉不起了。
等他醒来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他不知道睡在哪里,一个少年耷拉着长腿坐在床边,一边翻着书一边时不时看他一眼。
江行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少年竟然是楚仁。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楚仁像是注意到他醒了,凑过来喊了一声“师尊”。
江行顿觉晴天霹雳,楚仁这恢复一段记忆竟然直接抽条似的长高了不少,个子马上要赶上甚至超过他这个师尊了,他顿时要下床去找严关明。
“师尊,你要干吗?”
“……去找严关明,问问他我恢复记忆能不能长高一截。”
“严国师走了,说是去处理事情了,让我和师尊说一声。”
江行这才坐回床上,随即警惕地看着楚仁,问道:“你都想起些什么了?”
楚仁一脸无辜。
“我没想起来什么,刚要想起来就晕过去了,好像……好像知道了一点关于仙京的事。”
江行又问道,“那你还想知道别的事情吗?”
楚仁看出了师尊的警惕,马上乖巧又果断地摇摇头。
“不想。师尊不是说,知道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被烦扰,不利于修道吗?我觉得不知道也挺好的。”
江行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楚仁:“你年纪还小,不知为上,时候到了,为师自然会告诉你……”
楚仁点点头,但江行深切地察觉到了不安。刚才“为师”两个字都差点没说利索。他知道按照眼下,楚仁指不定哪天就恢复了所有的记忆,而他只能被蒙在鼓里,处于“劣势”的局面。
江行之前说着不想找回记忆,一方面却是觉得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另一方面则纯粹是他嘴硬。
他的记忆是被法术封印,解铃还须系铃人,可他根本找不到这个系铃人是谁,谁好端端地把他的记忆封印了。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脖子,他估摸着那个吊坠项链的主人就是系铃人。可不摸不得了,这一摸才发现他的项链离奇失踪了。
江行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昨晚为什么严关明要一杯一杯地劝他喝酒,又想起在陆泉鹤成鬼以后一众神官对自己的安慰和劝告。江行那时只觉是耳旁风,觉得再怎么样陆泉鹤也不会对自己不利,结果现实啪啪打脸,最有可能解开他记忆封印的东西转头就被人偷走了!
江行无语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还没睡醒,决定自欺欺人地睡上一觉,并自我安慰道说不定一觉睡醒一切都回归正常轨道了呢?他崩溃地想,可看见连音色都变得成熟的楚仁他真的一点也睡不着了。
忽而他用余光看见,楚仁一直用那种令人发毛的眼神静静看着他,江行不知道楚仁是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开始盯着自己看的,他也不敢想,越想越可怕。严关明,严赤云……都是笑话,他昨晚睡着了还在想陆泉鹤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呢,那小子就算计到他头上来了。
他短暂地疯狂过后又很快冷静下来。他觉得严关明拿走吊坠有两个可能,一是怕他找到自己的记忆,可他不知道自己记忆里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二是那个项链可能有什么魔力,对他有用。
可楚仁早上传的话意思已经够清楚了——严关明已经溜之大吉了,作为最好的咒术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严关明不想被找到,江行找破脑袋也找不到他在哪。
冷静,冷静。江行深呼吸对自己说。自己记忆的事是小,鲛人禁咒的事是大,毕竟如果他没猜错——用禁咒的人是魏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