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故见姚延宜来了,把身子一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怎么没跟他走?”
姚延宜听得出祖父还在生气,上前行礼,“祖父已经知道了。”
“这里是季府,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姚延宜听完便要跪,季如故忙拦住他,看见姚延宜因病而瘦削的身形,心里又浮上一层自责和心疼。
“身子可好些了?”
“回祖父,今早起来,觉得已无大碍了。”
“那就好。江大夫开的药果真不一样。一会儿回去叫人把之前皇上赏的补品吃了。”季如故摸摸胡子,“上次我有点激动,今天正好来好好谈一谈——坐。”
姚延宜端正地在季如故面前坐下,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每到黄昏的时候,祖孙二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季如故会在余晖中考察姚延宜的功课。
季如故给姚延宜倒了杯茶水,递到姚延宜面前。
“这魏平陵是谁,你知不知道?”季如故开口第一句就意有所指。但季如故只是闭上眼睛,等着姚延宜回答。
姚延宜垂下眼睫,开口道:“魏澜巍次子,右都护将军,正一品官员……”
“错了!”季如故睁开眼睛,喝道,“是挑起边沙之战的逆将!读了那么多书,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边沙那边打?”
姚延宜沉默不语。
“魏平陵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姚延宜半晌才开口。
“知道。”
“知道?那我先前教你的八德,你可还知道是什么?”
姚延宜低着头,不敢去看祖父的眼睛。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还剩了几个?”
看着一言不发的姚延宜,季如故似乎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过头,可一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乖孩子转头就跟了一个男人,还是乱臣贼子,他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只好拼命压制胸中的怒火,放缓了语气,打起了感情牌。
“祖父知道你们从小一同长大,年轻人就是喜欢相互承诺,三年五载一过,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变成白水。且不说战场上刀剑无眼,魏平陵随时可能葬身沙场。单论两个男子,注定要忍受更多的质疑非议,甚至皇上知道了,可能也会因此苛责,针对你们……现在如此,你们老了呢?又有何依仗?”
“祖父年岁已高,已经管不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可你也没有给兄弟相互映衬,将来受了委屈,又和谁说去?闹了这么个事儿后,哪家姑娘会跟你?后半生注定要像祖父现在一样孤苦伶仃。”
“这是其一,再者我们食的是大宣的俸禄,住得是大宣的府邸。魏平陵一个小小亲王,除了手里有点兵马,他拿什么和皇权抗衡?他拿什么和京城里根深蒂固的几个家族抗衡?就算他杀到皇宫里,又有谁肯认他?”
姚延宜突然开口接道,“可宣国国库空虚是不争的事实,但实际上除了西北那边遇到干旱,这几年可以称得上是风调雨顺,可是钱去了哪里?祖父,您是首辅,您当然知道,皇帝为了抵抗外戚干政,和几个家族沆瀣一气,只要这个结构不被打破,宣国的经济状况就不会得到改善。”
“宣安帝即位已有三年,可他非但没有致力去破除这个情况反而将希望寄托于求仙问佛……的确,国师的出现让他看见了‘神力’,可国师也说了事在人为,神力没有办法救人们出苦海,需要有一股能冲破这一切并与之抗衡的力量。”
“平陵去打仗途经之地无不布棚施粥,救济百姓,拿的都是魏家的私银,平陵在边沙一带整顿户籍,将家贫饥者征集充兵,百姓都看在眼里——”
“小恩小惠罢了。”季如故摆摆手道,“更何况整顿户籍?他去整顿户籍,户部干什么?宣安帝早把他当眼中钉了,别人对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还巴巴往上赶,真以为他能当皇帝?”
“更何况身不正则名不顺,宣安帝膝下还有两个皇子虎视眈眈地等着呢,他魏平陵又算什么东西?承的不过还是他老子为国尽忠的名头,现在干这等谋反的事,不是啪啪打他老子的吗?”
季如故的神情一下变得复杂,他微微叹了口气,喝了口茶水。
“当年魏将军也和我有过几面之缘,不知道他现在在天之灵作何感想。”
“可平陵没办法。他弟弟还在京城为质。”姚延宜小声地辩解道,“从他接手魏家军的时候皇上就不信任他。他不对皇帝动手,宣安帝也会除掉他。”
“这倒是。”季如故咂咂嘴,“但这年头?谁又有办法?京城边要被饿死的,人人都活不下去揭竿而起,天下要乱成什么样子?”
“更何况你和魏平陵不一样,你有退路,你可以老老实实当你的侍郎,就算皇上疑心病犯了要杀头,也杀不到你身上。可你要是跟他走……事情就不一样了。”
“你不要以身试险。”季如故看着姚延宜隐约有要开口的趋势,忙打断他,“更不要说什么‘你爱他’这种蠢话,我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怎么也没看你关心关心祖父,来爱爱我啊?”
“最关键的——你要怎么面对宣安呢?”
季如故话都没有说死,态度也没有那么严肃。姚延宜知道祖父的意思是魏平陵是有戏的。季如故那几句话既是对他的关心,也是内阁里其他几位的意思,即黄家,王家,都是坚决要抵抗魏平陵的。
宣安帝在姚延宜这次卧床以前就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地问了姚延宜几句魏平陵的事,但并未多说,可能是不知道姚延宜和魏平陵的关系,只认为两人还是朋友关系,或者不认为姚延宜会是同谋。
因为姚延宜是京城里有名的君子,尽管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可每每提起这两个字,人们的脑海中都是他的名字。
姚延宜生性聪慧,五岁便能读书写字,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加之祖父的熏陶,谈吐言行无一不是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谁瞧了都叫一声“雅”字。
宣安帝一直没有对姚延宜太怀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姚延宜和宣安帝是一同长大的,从桃花村接回来以后就在给太子当陪读。宣安帝能顺利登基很大程度上也有季如故的帮忙。所以夹着这层关系,宣安帝对姚延宜可以说是相当“客气”了。
可突然宣国上门了一个自称能“呼风唤雨”帮宣安帝永坐帝位的国师,并现场给宣安帝演示了一番。而宣安帝儿时就信奉神鬼之说,当即深信不疑,把这个不知身份的国师奉为圭臬,对他唯命是从。
正是这个“神通广大”的国师,和宣安帝说魏平陵想要篡位的。
不得不说这个国师还是很有水平的,算的很准。魏平陵刚开始谋划时连姚延宜都不知道,虽然姚延宜看出了一些端倪,但因为心里不愿意接受,刻意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
当时的姚延宜刚进入朝廷,还很是年轻。对宣国还抱有幻想,希望能通过辅佐宣安帝,振兴宣国的。
再深厚的情谊对上权利都是一纸谎话,更何况这些年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的孩童,都要靠深思熟虑才能活下去。昔日再亲密的关系也渐渐生疏,姚延宜有时也会去安仁殿坐一坐,可他知道自称宣安帝登上皇位以后,他们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畅所欲言了。
隔阂顺着友谊的缝隙生根发芽,在时间的催化下疯狂生长。姚延宜每次进安仁殿都要行礼请安,两人的关系也彻底地定格在了“君与臣”。
不过宣安帝似乎从一开始就把姚延宜认定为“忠臣”,所以偶尔也会和姚延宜走马观花地谈心。姚延宜在大部分时间里也的确如此,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想当一个“忠臣”。
可何谓忠臣?
忠君之臣,更是忠民之臣。
于是在分析完局势后,姚延宜很快有了理性的定夺,不过碍于良心,他迟迟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理。他一边想着边疆的草地,爱人的脸庞,一边想着“背叛”。
背叛旧友,背叛故国。
还有他刻意忽略的鲜血。
捅破宣国这层笼罩在贫瘠之上虚伪的繁华注定要流血。而流的最多的,注定是他口口声声所称的“民”的血。
这似乎与他的理念也背道而驰。
可腐烂的伤口必须要去挖掉腐肉,甚至是旁边的正常的肉,如果因为怕疼而不去治疗只会愈演愈烈,宣国已经撑不了几年——时去运尽,家国覆灭,这对宣安帝来说不过是迟早的事,唯一不同的可能是让他有时间准备,不至于被杀死时像襁褓中的婴孩。
还有祖父。
季如故虽然没有明说,但从刚才的谈话中姚延宜清楚地感觉到了祖父对宣国的袒护。显然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已经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
季如故知道这场动荡的必然性,所以并没有过多的阻止姚延宜和魏平陵,可半生积累的荣耀不允许他悖逆故国,他将和无数死去的名将一样,用最后的鲜血在大宣史上书写自己名字。
他注定是旧时代的陪葬品。
到那时,姚延宜将不知该如何面对祖父,面对所有人,就像他不知道魏平陵是否还会爱他如初,他不知道最初的那个想振兴宣国的姚延宜还是否存在一样。
祖父说完那话就独自离开了,留姚延宜原地思考。姚延宜对着空无一人的茶室,有片刻的茫然。
他忽而卑劣地闪过一个念头——魏平陵还是失败了的好,那样不过是有个“死”字在后面等着,他就不用去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而院外的迎春花正开得热烈。金灿灿的一簇,明亮得直晃眼。这种花的生命力很强,好像也没有谁刻意去种她,似乎是几年前的春天插了根枝条,自己钻到石缝里,就活了过来。
姚延宜突然觉得嘴里的茶水没滋没味,平白添了分苦意。他想起去年春天在魏王府里硕大的梨花树下喝茶。满院落的都是芬芳的梨花,纷纷扬扬像是阵阵白雪,悄然无息地飘进茶壶里,满杯都是花香。
可今年魏平陵走得早,还没来得及喝上那壶梨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