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高鹏递上一份文书。“沙兰部昨晚偷袭了北三营的队伍,北二营已经按您的指示追出去了,接下来……”
“让他们分一小支队伍出来,整体继续追,交锋两场就往后退,不要恋战。分出来的小队伍往西去,劫持他们的粮草。”
高鹏点头道,“是。”
魏平陵揉着额角,见高鹏还不走,抬头问道:“还有什么事?”
高鹏突然单膝跪地,“属下僭越,不过这两人将军似乎面色不好,不如请军医来看一看。”
魏平陵书写的手停了下来,他顿了一下,淡淡说道:“知道了,没别的事就先下去吧,带着东营的弟兄们休息休息,马上他们就要出动了。”
“是。”高鹏又微微抬头,“那我现在去传军医?”
“不用。”魏平陵拢了拢衣袖。“我自有分寸。”
高鹏没有再多嘴,转身消失在了夜色。
魏平陵的额角已然被逼出冷汗,衣袖下的胳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似血的红印。红印呈现复杂的图案,深深陷在皮肉里,仿佛是靠吮血才能长得的小怪物,静静蛰伏在衣袖下。
“锥心之痛”每每到晚上就会发作,疼痛异常。像是胳膊处被一只毒虫叮咬,而后毒虫顺着胳膊的印记钻进血肉里用锋利的牙齿一路撕咬,一直连绵到心脏,而后遍及全身。
刚才魏平陵本就没想让高鹏进来,可又怕有要紧的事,便生生忍着这痛听高鹏讲话。
高鹏是很早之前就跟着他身边的,先前跟着魏道方出生入死,也算是一名老将。他对魏家忠心耿耿,这些年也帮了魏平陵不少,魏平陵有意想给他升官,高鹏也很少接受。
疼痛往往持续到后半夜才渐渐消退,魏平陵总会在这之前办公,也算是分散注意力,在这之后才囫囵地睡上一会儿,准备明天的战斗。
可今天这疼痛像是无疆无休,远处天都要蒙蒙了还没有一点好转的痕迹。魏平陵深吸几口气,强撑着想要坐起来,却是无济于事,他很快又栽倒在床榻上。
后背因为抽搐起了一身薄汗,就在魏平陵忍无可忍时天空中虚虚出现一个影子。
“这‘锥心之痛’滋味如何?”一团黑雾落在魏平陵的身侧,发出讥讽的笑声。
魏平陵也笑,“不过如此。”
“哼,嘴硬。”那团黑雾突然钻进魏平陵的胸膛,刹那间魏平陵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火焰搅了一般,火辣辣地疼,竟是直接吐出一口鲜血来。
随着黑雾的抽离,疼痛也如潮水般褪去,魏平陵的神智才稍稍清明,一股强大的困意混着疲惫感又涌了上来。
“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还指望你登基呢。这仗,好好打。”
那黑雾漫不经心地这么说了一句就退出魏平陵的身体,胳膊上那抹鲜红的印记也消失不见,除了真实的疲惫感,一切都像一个孩童的恶作剧。
等黑雾走后,魏平陵才慢慢掏出埋在胸口的那封信。视若珍宝地把那封信收好,像是这封信是他的一切力量来源。信的内容他不知读了几遍,几乎能背下来。看着那一笔一划的楷书,他几乎能想到那人如何端坐在窗台前写这封信。
信里放了几只迎春花,已经在路途中变得干瘪,被压在信纸下面,透着淡淡的香气。那味道仿佛一种莫大的慰藉,抚平他心口的焦躁不安,仿佛在告诉他有人时时刻刻与他为伴。
尽管那人没有来。
也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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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的病好的如此的快,真是应了那句话,吉人自有天相。”侍女春梨扶着姚延宜上马车,自己也跟着道。
“又来了。”姚延宜无奈地露出一个淡淡道微笑,抬手拉下车上的帘子时露出苍白纤细的腕骨,掩面咳嗽了两声,看向春梨。
“祖父的身子,可好些了?”
“回公子的话,江大夫去瞧过了,说是已无大碍,老爷昨个还上朝了呢。”
“你打听的倒是清楚。从祖父那跟我来,不情不愿吧。”姚延宜用帕子掩面,压着那股咳嗽的劲。
“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能跟着公子时奴婢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公子待人温和,从不苛责下人……”春梨停了片刻,才有些不自然地说:“生得还如此好看,奴高兴还来不及呢。”
姚延宜笑道,“我回去就把这话和祖父说,你这丫头,怕是早就不想在季府呆了。”
“诶诶诶公子!”春梨撅嘴不满道,“我本来也不算是季府的丫鬟嘛,我娘在那做活,我的卖身契又不在季家,自然是乐意跟谁就跟谁。您还这么打趣我……”
“是我该罚。”姚延宜没有再接话,借着帘子颠簸时留出的一点缝隙看着外面。
正春色十分,街上却没有太多的行人。路边的垂柳打了芽孢,远远瞧着竟也有了些水墨般的嫩绿色。许是因为时候还早,路上的铺子都没有开完。只有几家买早点的人家不停地吆喝,却更显得静谧起来。
姚延宜闭上眼睛,就想起了昨晚的梦。
季如故穿着石青色的长袍,背对着他,被风吹起的身影像是遥不可及,又好像随时都会散掉。他苍老熟悉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传过来,显得旷远又诡秘。
“祖父问你,有人说你和魏家那小子……是不是真的?”
姚延宜穿着白衣跪在冰冷的石块上,他有些恍惚,讲话的声音几不可闻。
“……是。”
室内昏暗异常,祖父没有生气,而是非常平稳宁静地问着话,但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雷,要狠狠劈开姚延宜的全部。那苍老的声音和姚延宜无数次的自我扣问重合——
“你真的喜欢他?喜欢一个男人?喜欢一个乱臣贼子?你真的因为他要背弃你过去十几年所学的一切吗?”
他愣愣地想着:他学了什么?仁义?不过是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仁义,脱离实际情况的仁义。
爱上一个人有错吗?两个男人就是“不仁不义”吗?他想过去追逐文臣死谏,可圣贤书上说的是谎话,他再怎么勤勉也救不了这世道。
室内安静极了,姚延宜可以清楚地听自己急促地喘息声和自己密集的心跳。他像此刻闭上眼睛,一字一句回应道,“儿臣没有被逼迫,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远处传来一声长久的叹息。
“延宜啊延宜,你这又是何苦……你是好孩子。你想想,谁能坐上那龙椅啊……你知道这是一条怎样的路。”
一条注定要经历众叛亲离,生死离别,踩着无数人的生命,沐浴无数人的鲜血才能抵达的路。
此非我志。
姚延宜的喉间涌上鲜血,嗓子疼的说不出话来。膝盖下的石砖不知何时变成了尸骸,血色顺着衣角往上攀爬,很快把整个袍子都染成了红色。他拿不起笔,身侧只有一把开封了的刀。
季如故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梦中的姚延宜已经双耳轰鸣,他渐渐神志不清,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衡之,我时常觉得身边是群狼环伺,唯你可靠。”宣安帝对眉宇间都是倦色,“我不想批这些奏折,他们全在骗我。”
“衡之,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灾**……国师说宣国要完蛋了,他说的是假话,对不对?”
“衡之,在学宫时你说过要一辈子辅佐我,你告诉我,魏平陵是不是包藏祸心?”
姚延宜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微笑。他不擅长说谎,却在今年屡屡破戒。
说谎没有用,谁都能分得清真假。姚延宜知道,宣安帝决心已定,只是还在观望,观望姚延宜会追随谁。
见姚延宜闭目,神色却并不安宁,春梨小心地喊了一声公子。
姚延宜慢慢睁开眼睛,抬眸问小侍女道。“怎么了?”
“该喝药了。”春梨讪讪道,“对不起公子,我不是故意打扰您的。”
姚延宜没说话,只是打量着春梨。
春梨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想必在季府被她娘保护的好,还很是天真烂漫。一双杏眼如秋水,说话时娇俏可爱。乍一看让人感觉很亲切,就像邻家妹妹,可越是细细打量就越是发现春梨姿色过人,当真担得起“春梨”二字。
季老爷子的心思,倒是昭然若揭。
姚延宜用左手手指摩挲着右手上的玉扳指。魏平陵俸禄不算多,一点儿钱都用来买各色的小东西了。有时是各种精巧的小首饰,有时从街上给买点零嘴,东大店的桃花酥,西街的小酥鱼……姚延宜足不出户,可边疆的,京城的,大大小小的门店他几乎都吃过。
想到这里,姚延宜微微笑了。路上马车颠簸,春梨被这一笑晃了神,仓促地移开视线,面色发烫,半天没缓过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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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那魏平陵毒发会怎样?”
江行面色不太好,他张张口,却说不出那个“死”字。
“反正他一时半会应该死不了,不然这个交易做不成。”江行说,“姚延宜应该不知道,动动你的小脑筋想想怎么和姚延宜说。”
“可咒术解除了,姚延宜会怎么样?”
江行忽然沉默下来,他想起那天摸的脉象,不过是回光返照,也算他粗心大意,一个小小的咒术竟将他瞒了过去。
这些天姚延宜不过靠那个“锥心之痛”续着命数,一旦咒术解开,恐怕也难留于世了。
现在两个人都活着,这不就是魏平陵想要的结果吗?
他痛苦又如何?毒发身亡又如何?姚延宜在这世上多停留了片刻。
江行没有回答楚仁的问题,而是开口道:“姚延宜应该之前中的有毒,不可能因为背后那点小伤就危及性命。”
江行深呼吸,让楚仁拿上他的医药箱往姚延宜的住处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