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闻言扬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一双水润杏眸带着几丝错愕地看向他。
“是奴做得不好吗?”
陆珣摇摇头,轻咳了两声道:“小娘子别误会,只是这事看起来轻松,实则颇费心力。还是让侍书来更加便利。”
玉珠垂下头,眨动着眼睫道:“可贡布先生还说奴学得更快,做得更好呢。奴要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公子不妨直言,奴自会改。”
小娘子的声音软软夹杂着几丝鼻音,隐隐透着股委屈。
陆珣听在耳中只觉愈发心浮气躁,轻叹一声妥协道:“罢了,还是小娘子来吧。”
玉珠扬唇一笑,欢欢喜喜捉住公子欲收回去的左腿继续揉捏起来。
此时的公子非但没有觉得享受,反而觉得有些煎熬。
他微微蜷缩着手指,望向小娘子黑漆漆的发顶道:“前次夫人当着众人的面斥责于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夫人她……大概也是关心则乱才会错怪了你,我替她向你赔个不是。”
玉珠揉捏的手忽而顿住,微微摇头道:“怎会?夫人对公子舐犊情深,实在令人动容。况且夫人后来也给了丰厚的赏赐,公子无须自责。”
时间转眼来到八月,八月初六是公子的生辰。
公子本不欲张扬,奈何孙夫人一力主张要隆重操办一场,也算是革旧迎新,祛除病气。
公子拗不过她,便也由着她去了。
于是孙夫人兴冲冲给族中亲友和公子从前的故交都下了帖子,岂料收到的回帖大多表示十分遗憾不能亲至,届时定会派遣仆从送来贺礼。
不过孙夫人也并不气馁,亲自指挥着庄子上的仆妇小厮们张灯结彩,筹备宴席。
到了初六日一早,庄子上还是迎来了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为首的那位年轻公子着一袭紫袍玉带,生得俊眉修目,气度非凡,正是玉珠有过一面之缘的沈昉,沈公子。
而那位沈公子这回带来的除了几位同门师兄弟,还带来了一位女郎,那女郎头簪姚黄牡丹,身着翠色裙衫,臂挽绯色披帛,生得也是娉娉婷婷,俏丽婀娜。
正是这位沈公子的胞妹,沈九娘子。
孙夫人欢欢喜喜亲自将人迎入宅中。
是日天气晴好,惠风和畅,男宾们的宴席设在莲池畔的水榭中。
孙夫人则亲自领了那位沈九娘子与孙家的包括徐四娘子在内的几位表小姐在内宅听戏烹茶。
“姨母,听说表哥的腿好多了,想必假以时日就能痊愈了。”
徐妙云将一盏茶捧至孙夫人手中笑吟吟道。
孙夫人含笑点头:“正是呢,我找太医院的郑太医来瞧过,说是大有起色。”
坐在孙夫人身侧的沈九娘子闻言也笑道:“陆大哥吉人天相,定会恢复如初的。”
孙夫人放下茶盏,一脸慈爱地牵起沈九娘子的手道:“好孩子,承你吉言。前次见你还是个梳着总角的小丫头,这转眼间就出落成如此标致的大姑娘了。快坐过来些,让婶娘我好好瞧瞧。”
女眷们这头笑语盈盈,一团和气。
宴毕,孙夫人又拉着那位沈九娘子的手去园子里看公子最爱的那几株兰草。
玉珠奉命随侍在侧,本也无所事事,行至一株老榆树下听见几个婆子窃窃私语。
“我看呐,过不了多久咱们这府上就要有喜事了。”
“可不是嘛,咱们夫人对这位沈九娘子可真是青眼有加,连自己手上戴了多年的那串蜜蜡都给了她,就连上回来的那位徐二娘子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优待。”
“我瞧着这位九娘子人品相貌倒的确比那位二娘子出色不少,同咱们公子倒是登对儿。”
“可不止这些呢,我还听人说啊,吴兴沈家,祖上本就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大族,且沈家父子一门双进士,父亲在太学任五经博士,儿子在秘书监著书立说。阖族上下更是人才辈出,端的是满门清贵。”
……
孙夫人领着人在园子里逛了一圈,一则酒意涌上来也有几分乏了,二则恐她这年长的在侧小娘子们拘束,便命徐四娘子带着姊妹们四下游玩,自带了赵嬷嬷等人去歇息。
再说这位徐四娘子自上回与自家表哥不欢而散后,在家中气闷了几日念及兄妹往日情分倒也未将那日受斥责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如今见了玉珠到底瞧着有几分不顺眼。
行至一架粉团蔷薇花前,她忽而仰头指着那花枝道:“九娘要作画,我瞧着这花开得极妙,不如使人捡了那高处的几支开得最盛的折来插在瓶中,供咱们赏玩可好?”
沈九娘子含笑表示客随主便,听她安排。
待人折了花枝下来插在瓶中,她却又连连摇头道:“这样美的花插瓶中岂不无趣?我记得前朝有位名家画了一幅《落樱美人图》,那画中的春樱与美人可真是相得益彰。不如咱们也效仿先贤,寻一貌美女子来手捧着这花枝供咱们画岂不美哉?”
众姊妹们依旧无异议。
其中一个着鹅黄衫子的小娘子问道:“只是选谁呢?这入画的美人自是要模样身段都一等一的好才配得咱们费这些笔墨。”
“那是自然!”
徐妙云含笑点头,起身环视一圈指着立在后头的一道倩影道:“就她吧。”
小娘子们闻言纷纷转头望过去,面上神情复杂,却都不好开口。
那被挑中的小丫头想是头回被这么多身份高贵的小娘子盯着也是面上羞得红一阵的白一阵。
倒是那黄衫小娘子又道:“这丫头瞧着倒也面目清秀,只是她身后的那位穿湖绿衫子的小娘子我瞧着与咱们要做的这幅画更相配些。”
徐妙云闻言似恍然大悟道:“正是呢,六妹妹好眼光。那便请那位穿湖绿衫子的小娘子前来吧。”
玉珠闻言眼皮子突突一跳,心知这是躲不过了。
她知这位徐四娘子看她颇不顺眼,今日又是公子生辰,便也远远躲着她,免得寻了晦气。
岂料还是被她给寻上门来。
不过是立在小娘子中间叫人瞧叫人看,放在旁人身上或许羞愧难当,玉珠却是不怕的。
她微微颔首,镇定自若地应了声“是”,上前接过那花枝立在亭前供小娘子们描画。
徐妙云微眯着眼,斜睨着她道:“我瞧着这处太过昏暗,不如叫她立去蔷薇花架前的好。”
彼时那蔷薇花架前正被日头晒着,又无旁的遮挡,小娘子们作画少不了要半个时辰,届时不被晒得中暑也少不了要脱一层皮。
小娘子们皆是面面相觑,虽心中纳罕却又不好扫了她的颜面。
“四姐姐,我看还是算了吧。”
众人回头见说话的却是那位身份尊贵的沈九娘子,又听她笑道:“我起先瞧见这庄子上的半亩莲池花开得正好,且池畔凉风习习。先前兄长们在那处宴饮咱们不便前去,此刻他们去了书斋,不如咱们移步去那处可好?”
她既开了口,徐妙云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一行人又朝着莲池去了。
傍晚时分客人们纷纷离去,庄子上又归于宁静。
公子没有立刻回梧桐苑,而是一反常态地让侍书推着他在园子里逛了一圈。
行至海棠阁门前,侍书很有眼色地提议道:“公子,前两日听春桃说小娘子有一件贺礼要送给公子。今日公子事多,也不曾见到小娘子,这会儿正巧路过这处,不妨进去看看。”
陆珣闻言点了点头,让侍书去叩门。
出来开门的是春桃,侍书朝春桃使了个眼色,他二人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春桃,是贺大娘来了吗?”
“是我。”
玉珠错愕地回头,见公子不知何时进来的。
今日公子穿的是一件孙夫人特意命人赶制的石青鹤云纹缂丝圆领袍,腰配一枚羊脂白玉环形佩,通身上下贵气逼人却又不失清雅。
“小娘子在做什么?”
陆珣看着她,面上浮起温和的笑意。
她唰地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面露羞赧道:“啊,没什么。是……是贺大娘早些时候过来寻春桃,将烧火棍落在这里了。”
陆珣的目光落在她藏在身后的那枝“烧火棍”上,微微扬唇道:“这竹杖瞧着倒也别致,能给我看看吗?”
玉珠扭扭捏捏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下一刻在玉珠惊诧的目光中,公子他竟然撑着那枝竹杖站了起来。
玉珠日日为公子推拿,自是知道公子的腿已经能够自由屈伸,只是前些时日尚且无力支撑站立,真想不到短短的时间竟恢复到了这样的程度。
“公子你的腿……”
陆珣抬眸,心领神会地朝她笑了笑。
紧接着他又尝试着微微挪动左腿,岂料整个人身子一歪,手里的竹杖也跟着摔了出去。
玉珠疾步上前扶住公子的一条胳膊,让他靠着自己往回走。
虽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公子的左腿几乎还不能用力,是以他几乎是将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身量较从前她在杏林宴上见到的时候似乎又高出了些许。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玉珠几乎可以听见一阵紧而有力的怦怦声。
“公子别急啊,贡布先生说要想自由行走最短也需要一年半载呢。公子如今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她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令人窘迫的处境。
陆珣面颊微热:“的确是我有些得意忘形了,那枝竹杖我用着很是称手。劳烦小娘子帮我同贺大娘道一声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