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怀恩伯府那头三天两头来人请夫人核对节下该送给各府的回礼。
“这一大家子的管事婆子原我看着也是办事老道的,怎么我一不在就不是赌钱醉酒,就是吵闹斗殴起来。瞧瞧,这账目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有这个邱姨娘,伯爷让她协助管事,怎的把永平侯府夫人的寿礼送到了那妾室手里?回头还不得我腆着这张老脸去替她收拾这烂摊子,真是一大家子没几个省心的……”
孙夫人倚在榻上,一手翻着账本,一面絮絮叨叨同赵嬷嬷细数着怀恩伯府的那些糟心事。
赵嬷嬷立在她身侧,一面仔细为她揉捏着肩膀,一面出言安慰道:“要老婆子我说,咱们这府上就缺个能为夫人您排忧解难的管事娘子。等回头那沈九娘子入了咱们这府中,夫人您身上的担子也就松了。”
孙夫人闻言一双紧皱的蛾眉登时舒展开来,扶着赵嬷嬷的手坐了起来,嘴角噙笑道:“那孩子的确不错,咱们两家又是世交,从前我见她年纪尚小还未想到这一层,如今看来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主仆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起劲忽听帘外小丫头进来禀报道:“夫人,小娘子过来了。”
孙夫人闻言点头,命小丫鬟带玉珠入内。
“小娘子可知今日我唤你过来所为何事?”
玉珠微微摇头,却见赵嬷嬷上前笑吟吟牵起她的手道:“夫人这里有一桩喜事要说与小娘子听。”
玉珠一脸错愕地望向孙夫人,孙夫人含笑点头:“不错,的确有一桩喜事。这些时日我也瞧出来了,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实心眼的,对我儿的事倒也是实打实的用心。我同伯爷商量过了等回头与沈家的亲事定下了,沈家九娘子过了门,也正式抬你做个贵妾。你意下如何?”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闻言皆纷纷向玉珠道喜,在他们眼中以小娘子这样的出身,做个怀恩伯府嫡出大公子的贵妾,说起来也的确算得上抬举了。
玉珠动了动唇角,却无论如何都有些笑不出来。
赵嬷嬷见她讷讷地沉默不语,再看了一眼夫人渐渐变沉的脸色,忙打着圆场道:“小娘子也瞧见了,那沈九娘子知书达理,人又和气。往后你便如侍奉公子那般,尽心侍奉主母,她定也会善待于你。”
……
三日后玲珑阁中。
红药昨夜去贵人府中赴宴,宴饮至三更方归。
今日足足睡过了晌午方才转醒,一睁开惺忪的睡眼见玉珠趴在榻前,眨动着一双水润杏眸直愣愣地盯着她。
忍不住捂着胸口,嗔骂道:“哎哟,我的阿芫呐,你何时回来的?吓得阿姊我这小心肝儿怦怦乱颤。”
“一早回来的。”
玉珠讪笑两声弯腰拉着她的胳膊扶她起身。
“大阿姊,你睡醒了吧?得空你帮我同那个画舫的吴大娘说一声,帮我预留一条最好的船。船里头也不必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简单洁净就好。这撑船的艄公的性子要好,驾船要稳,船泊在僻静的地方便好。酒菜的味道也不拘,多一些清爽的素食便好。还有啊……”
红药扶着她的胳膊懒洋洋起身,打着哈欠道:“这事儿你不是前两日已经派人回来同我说过了吗?怎的还亲自跑这一趟,你大阿姊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阿姊办事我自是放心,我……我只是怕传话的人说漏了嘛。”
玉珠笑得一脸谄媚,顺手将一支挽发的金钗递到她手中。
红药接过钗将一头微微凌乱的乌发随手挽至脑后,一脸暧昧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保管叫你和你那陆郎度过一个终生难忘的良宵。”
“阿芫,你好了吗?”
门外传来翠缕的声音。
“就来。”
玉珠应了声,回头对她解释道:“三阿姊,四阿姊约我同去逛庙会,大阿姊不去吗?”
红药含笑摇头道:“你们去吧,我懒得去那闹哄哄的地方。快去吧,去晚了人多了仔细踩着脚。”
她的身影急匆匆消失在门前,紫云捧着一炉新制的香踱入屋内。
“这丫头不是要同那个陆郎去共度什么良宵吗?我怎么瞧着她好似一副强颜欢笑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阿芫这孩子啊,还真是令人放心不下呢,到时咱们这些做阿姊的少不了要出手相助呢。”
庙会集市上。
白芍一手拿着个滋溜冒油的炊饼,一手举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回头看向玉珠道:“阿芫,你真的不尝尝吗?可好吃了呢。”
玉珠苦笑着摇头:“四阿姊你慢些,当心噎着。咦,三阿姊和小阿肆呢?”
白芍手里的冰糖葫芦向前一指:“去那处看戏了。”
“让一让,让一让。”
长街上忽然传来几声厉喝声,紧着是响亮的鞭声,两辆宽绰华丽的马车在十来个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入人们的视线中。
“咦,那不是怀恩伯府的马车?还有后头那辆是……是吴兴沈家。”
“也是奇了,今日这两家的女眷怎一道出行了呢?”
“有什么好奇的,我听人说这两家正议亲呢。前几日官媒都上门了呢。”
……
“阿芫?阿芫?”
白芍将嘴里的炊饼咽下肚,晃着手里的糖葫芦唤她。
玉珠缓缓将视线从马车上收回,看向白芍手里的糖葫芦道:“四阿姊,逛了这许久我突然觉着有些饿了呢。咱们再去买些吃的吧。”
半个时辰后,回去的马车上,玉珠伸手拈起纸包里的最后一颗梅子放到唇边,一抬头见白芍、翠缕和阿肆三人皆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怎么了吗?”
小阿肆揉着腮帮子,露出一排豁了口的牙齿。
“那个,阿芫阿姊,你吃这么多梅子牙不酸吗?”
玉珠垂头看向空空如也的油纸包,讪讪道:“不好意思啊,许是最近吃多了油荤有些积食,一不留神就吃光了呢。”
到了十五日中秋团圆日,孙夫人在庄子上陪公子用过午膳便带着人急匆匆地赶回了怀恩伯府。
中秋夜的漪水河畔,垂柳拂岸,丽人如织。
一轮皎洁的满月照在蓝汪汪的河水之上,河面上泊满了大大小小的画舫。
那些画舫中灯烛璀璨,香风阵阵,不时传来一阵悦耳的琴乐声。
在远离游人的上游僻静的河道中泊着一条并不怎么起眼的小船。
那船上有两层,一层为供人休憩的庐,二层为供人眺望的台。
此时这船上除了船头上挑着的两只用来照明的羊角灯笼并没有点灯
侍书立在一层的甲板上,朝顶上望了一眼,河面上风吹过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将一双手对插入两个袖子中,小声嘀咕道:“小娘子这黑灯瞎火的是要作甚?既是要赏月吃酒何不挑了那宽阔处去?”
春桃往他怀里塞进一把炒瓜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小娘子自有安排,这个就不劳您费心了,等着看就好了。”
撑船的老翁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晃晃悠悠将船摇入生着一大片芦苇的浅滩前。
玉珠环顾一周,抬手解开蒙在公子眼上的衿带。
当是时,月上中天,水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雾。
凉风习习轻轻摇晃着纤长的芦杆,洁白的芦花随风飞舞。
一点、两点、成百上千点莹莹幽光自那片影影绰绰中飞出。
他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视线从漫天飞舞的流萤缓缓转到立在身侧的小娘子身上。
她双臂舒展立于船头,无数幽光在她的袖间穿梭。
晚风猎猎,扬起她乌黑的发,鲜红的衣裙。
他忽而伸出手去,试图挽住她身后扬在风中的那条衿带。
她忽而转身,唇角噙笑行至他的身前,牵起他那只被风吹得有些发凉的手掌,伸出另一只手将一只闪着幽光的小虫放入他的掌心。
公子垂眸凝视着掌心的那团幽光,忽而扬唇朝她微微一笑。
空中萤,水中月,眼前人皆如万千红尘,一场幻梦一般。
“公子定也听说过奴虽不才,却也擅琴。奴的琴音,公子还未听过吧?如此良辰,奴为公子抚琴可好?”
溶溶月色中她双目盈盈,暗含期待道。
公子微微颔首,抬手折下一支芦管。
“如此,愿以芦管做笛,勉力相和。”
月色之下她红衣猎猎,素手拨弦,那琴声初时悠扬,渐渐转为婉转,及至沉郁,似有绵绵不断的忧思自她指尖倾泻而出。
他闻此琴音不禁皱眉,取芦管相和。
琴声清冽,笛声幽咽,两相应和,竟愈发令人闻之断肠。
撑船的老翁靠坐在船头闭目聆听,正听得如痴如醉之时忽闻得“铮”的一声,那琴声却于最激烈处戛然而止。
他睁开一双浑浊的双眸,仰头灌了一口随身带的黄酒,回头一看,见方才还在谈笑的一对儿男女早已靠着船舷沉沉睡去。
“团圆夜做如此悲音,不是什么好征兆啊。”
玉珠垂头凝视着手边断了的琴弦,喃喃道:“奴学艺不精,让公子见笑了。”
公子抬手将方才随手折的那支芦管投入水中,声音温和道:“小娘子琴声动人,今夜闻之,实乃幸事。”
玉珠抿唇微微一笑,取了小香几上的白瓷壶来注满身前的一只酒杯,随后又往另一只杯中注了清水。
“如此良辰,月下对酌,岂不美哉?公子腿伤未愈尚不宜饮酒,奴便借花献佛同公子小酌几杯。”
“这一杯祝公子身体康健,无病无忧。”
言罢,端起注满酒的那杯仰头一饮而尽,又抬手去斟满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祝公子得偿所愿,诸事顺遂。”
饮完第二杯,再去取那酒壶,却被一只微微发凉的大手按住,抬眸撞见一双漆黑如墨的深邃眼眸。
“如此,我也该陪饮几杯。”